史金波的人物自序

当出版这本个人文集之际,似应对自己的学术生涯作一番回顾。我是一名民族历史、民族古文字研究工作者,研究范围侧重于边远民族地区,主学古代西夏文史,则更显边缘、遥远。我从一个农村出身大学生步人西夏研究行列,纯属偶然。

我祖籍河北省涿州市,自幼生长在涿州以南的高碑店。这里属华北平原北端,是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大地,民风朴实,豁达仗义。战国时荆轲刺秦王之前与燕丹辞别的易水,在我家西部。我家北面是三国刘备、张飞的故乡。踏遍千山万水撰写《水经注》的郦道元、伟大的数学家祖冲之、唐朝著名诗人卢照邻、佛教禅宗南宗祖师慧能、陈桥兵变后做了皇帝的宋太祖赵匡胤的祖籍都离我家乡很近。这里是宋、辽边界,我家北面祁沟一带还有当时因双方对峙而挖掘的地道。元代高碑店是大都通往保定的必经之路,著名宰相安童和拜住祖孙皆葬于此,记述他们事迹的高大墓碑民国时被毁,但由此而叫响的高碑店名称却遗留至今。这里虽远离西夏,但南面保定郊区的寺庙遗址中还发现了明代西夏文石经幢,那是西夏后裔消亡前最后的历史见证。清王朝的西陵离高碑店仅几十公里,埋葬着清代四位皇帝和他们的后妃。清末义和团运动如火如荼,高碑店是中心之一,义和团大师兄张德成就是高碑店人。我就从这块土地上求学并走向人生之路。

我生长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父母都勤劳、朴实、正直,特别是在解放前后当地群众还不太重视教育、家里生活很困难的时候,父母执着地供我们五子女上学,在当地甚为少见。因解放前夕的战乱,我上学较晚。1948年解放后才在高碑店小学读书,1952年考上南面邻县定兴县中学。初中毕业后,考入北面涿州第一中学读高中。高中毕业后考入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学习彝语。我在学校学习成绩总在前列。因家庭生活困难,6年的中学都由国家给予助学金,解决伙食费的大部开销。读大学时学校管吃、管住,有时还补助棉衣。若无家长支撑、政府照顾,我难以持续求学。

在大学期间,主课是彝语,在李民(汉族)老师和倮伍阿什(彝族)老师口传笔授的辛勤教导下,天天朗读、背诵彝语单词、句子和课文,常读得嗓音沙哑,嘴角流白沫。可喜的是这种强化学习使我们进步很快。1961年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喜德县实习快结束时,我已说得一口流利的凉山彝语,并能为当地召开的县人代会作翻译。

凉山实习使我最难忘却。在学校就知彝族地区生活条件差,那里直至1957年还保留着世界上少有的奴隶社会制度,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1957年实行民主改革后,残酷的奴隶制已被废除,奴隶翻身成为主人,但提高生产力水平,改善人民生活则非朝夕所能为。我们1961年到大凉山实习时,那里的艰难困苦之情连我这农村出身不畏吃苦的人也大出意料。

凉山腹地山高路险,群众以洋芋(土豆)为主食,每日两餐,皆为煮土豆蘸辣椒汤,除非婚丧嫁娶和年节,天天如此。包谷、燕麦等都属细粮之类。住房多是土打墙,房顶铺设木板,上压石块以固定。房中靠右是火塘,旁有三块石头支锅做饭,火塘旁是主人睡眠处。他们多无被无褥,和衣而卧。屋左边关养牲畜,用栅栏使人畜隔开,实际上人畜仍同住一室。牲畜之上用木棍搭起一平台,称之为“楼”,楼上存放杂物并备客人居住。我的房东是兄弟俩,我在他们住房的楼上蜗居半年,每晚身下有十数只羊与我同眠,不时能听到咩咩的叫声和咳嗽声。冬天很冷,屋里屋外几乎同一温度,时常在零度以下,雪花能从屋顶木板缝隙中飘落到脸上。天热时则腥臊并起,气味难闻。那里虱子之多令人咋舌。晚上身痒难耐便和主人一起把衣服脱掉,在尚有余火的火塘上抖搂,能听到群虱掉落于火塘中吧吧的爆裂声。当地贫困老乡往往一件披衫或披毡都要穿若干年,甚至穿一辈子。他们一般没有鞋子,天寒地冻也赤脚行路,有的脚底冻出大裂口。在这里我的心灵受到震撼,也得到净化,让我了解到中国还有这样贫穷落后的地区,强烈感受到一个民族工作者的责任。

当时我们参加农田劳动,参与乡村基层工作,同时在劳动、工作中学习语言,记录语言资料。记得一次背着几十斤洋芋爬山过涧帮助老乡去交公粮,一路上向一位老人学习彝族格言(尔比)时,老人边走边教我,不小心滑倒,筐里的洋芋滚了一坡,大家都帮助他满山遍野地拣洋芋。当时正值困难时期,粮食定量低,实习结束时,所有人都因营养不良而浮肿。这里的彝族老乡非常淳朴、勤劳、聪明。他们翻身后由衷感谢***产党、毛主席,尽管他们有的人以为***产党也是一个人名。这里特殊的经历使我萌生了与少数民族割舍不断的情结,在此后的岁月中,在调查研究工作中我未敢忘怀处在困难之中的少数民族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