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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着泪光的决定

郁雨君

一直把你的笑容藏在我的心房 /一直把窗开向你会回来的方向/一直把等待当作明天的力量…… ——写给大象哥哥

“悟拿,救救我呵!”

星期天的清早,我睡了个懒觉起来,一边刷牙一边把手机打开,马上听到叮咚叮咚的声音,是图图的短信!

我不慌不忙,只是加快了刷牙的频率。

总会定期不定期会收到图图的短信,标准长相如下:“悟那,救救我呵。”或者,“悟那,我又成了单身公害!或者,“悟那,他说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做他的妹妹,哭死!”

等等,等等……多情冲动的丫头,阵发性的失恋,兜兜转转找到死党包扎伤口,喔,总体就是这么个流程一次次重复。

不用太担心,对图图这样的丫头来说,失恋,这个词还太严重了点。快起来,像打个喷嚏。有次她翻到《上海电视》头几页,看到鲍蕾宣布要在陆毅三十岁的时候嫁给他,足足有一刻钟图图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伤心欲绝心烦意乱一路哗啦哗啦翻到封底,“呀!胡歌!”随着一声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尖叫,图图立刻头也不回“移情别恋”。

慢起来像阑尾炎发作,那次她在英语口语夏令营新认识了一个北京男生,头发茂密牙齿洁白肌肉发达,他的头像在图图的MSN上闪耀了一个夏天,两个人每天都比赛谁睡得晚起得早,电脑跟着滚滚烫。随着9月1号男生开学进入一个管理严格的寄宿高中,一周才上一次电机课,电脑超烂半天才爬上网说一句话要断气N次,这段高烧般的恋情没坚持到教师节就冻成冰棍了,不过图图好歹赶在国庆长假前缓过劲来。

“图图你在哪?”我噙着满口牙膏沫沫,腾出一只手笃笃定定回信。

“躺在果汁机里,就快被榨成汁水了!”回信飞快之极,绝望之极。不妙呀,看起来像阑尾炎的前兆。

我吐掉漱口杯里最后一口水,抹了一把脸,长长一大把头发,抓起一根皮筋胡乱扎起来。

得得得,赶快开上我的救火车,快去拯救我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死党吧。

顺利的话,只要一杯奶茶的安慰。我往皮夹里装了几张纸币,在鞋柜里提溜出一双旧旧的溜冰鞋,用力一拉,须须拉拉的鞋带居然断了。

“哐当!”重重砸在的地板上,我抱着光光的脚丫,坐在那里发呆。

“怎么啦?”妈妈闻声出来。

“断了,断了呀……”我喃喃说。

“悟那,悟那……”妈妈蹲下来抚摩着我的脸,“没关系,没关系,五年了,寿命也该到了,我们再去买双新的。”

“不用了。”我提着溜冰鞋,头也不回,逃也似的跑出家门。

在修鞋摊上配了一副黑色的鞋带,我站起来,稍微比划了几下,新鞋带很结实,旧冰鞋也很合脚。

你那时候的脚就好大呀,嘿嘿,不过我长了五年,总算赶上你啦。

溜冰鞋一蹬,唰啦唰啦唰啦,我飞驰起来了。

大街上频频有人回头看我,不时有男生对着我吹口哨。

口哨声的意思我明白啦,不是赞呵赞呵,而是怪呵怪呵。

想想一个身高一米五体重不足八十斤的女生,披散着一大把厚得像毯子长得快到膝盖的头发,踩着一双老掉牙的冰鞋,叫人担心她会不会绊自己一脚的古怪景象吧?

呵呵,我知道我是一大奇景,不是一大美景。

可我不在乎,我侧耳倾听脚底下唰啦唰啦唰啦,那样轻快,那样叫人安心。

迎着清晨不焦不躁的阳光,感觉那是淡鹅黄的透明的光线,我看见你一边倒退对我笑,一边张开双臂一边说向前向前加油,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漂亮的笑容,漂亮的额头漂亮的眼睛和贝壳一样的牙齿一起闪闪发亮。迎着这样的笑容,我不怕摔跤,不怕撞墙,更不怕被人取笑!

“Pretty Boy!”我咕哝了一句,眯起眼睛笑了。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该怎么收藏该怎么拥有?”5566在我的耳麦里唱呀唱。

歌声真好听,你真好看。

柠檬黄的“原汁原味”果汁吧,我一眼就看见图图那两条老长老长的腿,晃荡在沙发边沿上,有节奏地一抽一抽。

图图哭的姿势象趴趴熊,脸蛋蒙在下面,肩胛一抽一抽,屁股一颠一颠,脚一蹬一蹬。

我解开冰鞋,顾不得擦汗,先找了一个沙发靠垫递给她,她很爽快地抬起身体接受了,然后更舒服地趴在那里哭。

“呜呜呜,头发,我的头发!”她抓着头发哭。

“怎么啦你的头发怎么啦?”我急了,一把拉她起来,拿出梳子替她梳着乱糟糟的头发,完了以后我紧张地打量着她,天哪天哪,多么漂亮的发型呀,配着颀长的白皙的脖子,图图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只漂亮优雅的小蘑菇,每一根发丝都给安排得妥妥贴贴。

“太好看了,你的新发型!”我由衷地赞美。

“就是因为太好看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图图突然大放悲声,纸巾一会会就像雪花一样铺满了桌子。

在她暴风雨一样的眼泪里,我很快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天图图走在街上,忽然眼睛一亮,迎面走来一个绝对帅哥,甩着一头飘逸的头发,发色像一杯咖啡加上两勺鲜奶的色彩,他越走越近,也越看越帅,从眼睛鼻子嘴唇到脸型,还散发着阵阵清新的洗发水味道。噢噢,可怜的图图都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了,幸亏耳朵还在坚持岗位,所以她听到一个声音,“呃,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帅哥是一个没有满师的助理发型师,正在考级的准备阶段,正在满世界寻找没有染过烫过全天然的头发让他操练手艺。

图图满心欢喜做了帅哥助理的模特,专门的头发模特。

每一次的修剪对图图来说都是一段浪漫的梦游,她柔软的细发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留连,渐渐,图图对他潇洒利索的剪子上瘾了,对他温柔灵巧的手指上瘾了,对他近在咫尺的气息上瘾,发型越接近于完美,她就越忧郁,越舍不得结束。今天,令人心碎的时刻终于来临,帅哥在镜子里凝视了她很久,然后很抱歉地对她说,他真的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了,她的蘑菇头已经无可挑剔了!

图图一路忍着眼泪,直到扑进果汁吧,给我发好了短信,再也撑不住痛哭起来。

“看你哭得像一团烂泥,谁会喜欢一团烂泥呢?”我使用激将法,“先坐起来吃点东西再说。”

“咱们不做果泥,要做也要做果冻!”我点了一个晶晶亮的菠萝果冻,神气站在果盘里。

图图呼地一下坐起来,“烂泥,烂泥!你就没有喜欢过男孩没有为男孩伤心过吗?”铃铃铃,她掏出钥匙,钥匙串上挂满了一个男生的小小相片,足足有十几二十张,她一直举到我的鼻尖,“我用手机偷偷拍的,好看好看好看吧?为他动心为他哭很好呀,悟那你也要找到让你痛哭让你欢笑的人才好呢,那样你才能真正体验做女生的滋味……”

我看着图图。

是的,我是没有喜欢过一个男孩。图图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直接跳过喜欢一下进入了爱。

就象我和图图喝果汁,却是两种不同的方式,她喜欢含在嘴巴里咕噜咕噜咂吧,让甜美的味道溢满口腔的每一点空间。我不是,我一仰脖子,让液体笔直地注射进喉咙口,一下落到心底。

那时候你叫我瓶子妹妹,因为我到哪里吊水的瓶子都如影相随,晃荡晃荡很累赘;那时候我叫你大象哥哥,你比我更倒霉,动不动就被医生往鼻孔里插根粗粗的管子,像老长老长的大象鼻子。

那是爱吗?从早到晚在一起的相处,一床之隔的距离,只要掀开帘子,就可以看到你熟睡中微微皱眉的脸,一边输液一边做怪腔的脸。在彼此意识游离的时候(我们都经历过几次抢救),象小狗一样,每一秒竖起耳朵去听对方呼吸有没有中断,用尽力气呼喊着对方——Wake Up,瓶子妹妹!Wake Up,大象哥哥!瓶子妹妹!大象哥哥!

没有你我真的不行,没有我你也真的不行,那种感情,应该抵得上爱,甚至,还超过爱吧?因为、因为它叫做生死相依。

我没为一个男孩哭过,不是因为我有多坚强,只是因为我有点低沉,在我十七岁的年纪,用消沉似乎有点严重,我不想夸大其词。

和你失散多少年了,足足有五年了吧?大象哥哥你好吗?我还不错,成绩不错朋友不错身体不错,头发也像雨后春笋一般地疯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了以前都不敢想象的长度。

有一天你爸爸送了你一顶你一直想要的NIKE棒球帽,你把它扣在光溜溜的脑袋,左顾右盼,觉得自己帅得不行。你得意忘形对我说,“对男生来说,头是用来戴帽子的!”

“女生呢?”我问你。

“当然是用来长头发的,”你想也不想地说,“越长越美!”

你枕边一直放着一本漂亮的童话绘本《长发姑娘》,是睡这个床位的前面一个小孩留下的,她找到了配对的骨髓,幸运地痊愈了。你的家人把那本童话当作宝贝,似乎幸运能够通过它接力给你。打开绘本,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有一个美丽的女孩被一个巫婆藏在森林中央一个非常高发塔顶里。这个塔没有门没有楼梯。只有一个窗户在塔顶。巫婆去看她的时候,每次只要叫,“蕊潘娑,蕊潘娑,放下你的长发,我就可以爬到塔里来。”一头绳索般的金黄头发会再窗台出现,一下垂到地面,巫婆就抓住那金黄的头发爬上去。

十三岁,正是对童话似信非信的年纪,不过那头金黄的绳索在画面里盘旋飞扬,有着不可思议神奇和美丽,“想想,那是多么漫长的头发呀。”你用了“漫长”这个特别的词语。你反复翻着这本《长发姑娘》,打发着漫长的住院时间。

我哭了,我是一个光头女孩,因为不间断的治疗,根本连一寸头发都留不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丢了画书,拼命道歉,你乖乖耐心地等我挂完水,“带你去溜冰好不好?”你讨好似的笑,你笑得那么用力,额头青筋都暴出来了。

我们偷偷到21楼的走廊去溜冰鞋,那层楼不知怎的,一般人迹罕至。你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双铮铮亮的溜冰鞋,我们一人系了一只脚,两个身体软软的小孩,手挽手,慢慢地笨拙地滑起来,几乎溜一两下就歪在地上,然后爬起来再跌倒跌倒了再爬起来,兴致勃勃摔上十七八跤,直到趴在那里,再没力气爬起来。你故意盯着鼻尖晚斗鸡眼,我依样画葫芦,瓶子小姐和大象先生鼻尖碰着鼻尖,斗鸡对斗鸡。

哈哈哈,哈哈哈,我蹬着脚笑得太厉害了,大了几号的冰鞋一下甩脱了,“当!”砸在一扇门上。

你蹬着一只冰鞋去取另一只,回来的时候,你两只脚上冰鞋都系好了,唰啦唰啦唰啦的滑轮声在了无生气的走廊回荡着,显得生气勃勃。

“瓶子妹妹酷毙啦,知道你把鞋扔哪扇门上了?”

“哪扇门?”

“喔,还是不说了,你要害怕的。”

“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我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就会被送到那里去的对不对?”

你很痛快地点头,带着惊讶又敬佩的神情看我。

“我不害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安安静静说,“到哪里我都不害怕!”

“好吧。”你一屁股坐在走廊里,三下五除二脱解开鞋带,三下五除二帮我绑好冰鞋,然后命令我说,“站起来。”

“我害怕。”我摇摇晃晃的。

“有我呢。”你拍拍胸脯,你好瘦,胸前的肋骨历历可数。

“走几步。”你把双手伸向我。

“我害怕。”我蹒跚着,像刚刚学步的小鸭子。

“有我呢!”你的手掌比我大一号,正正好好把我包住。

“唰啦、唰啦、唰啦……”在你温暖的牵引下,我一天比一天溜得顺溜。

“唰啦、唰啦、唰啦……”那么欢快,那么安心,那几天我们精神特别好,那几天我们都有种错觉,好像一天一天正在好起来。

“唰啦、唰啦、唰啦……”终于我们居然可以快速滑行起来,医生叔叔和护士阿姨一边侧着身让我们,一边露出惊喜的笑容。

大象哥哥,有一天如果我能和你重逢,我们鼻尖碰鼻尖再对几个斗鸡眼,然后一个劲地笑呵笑呵好不好?爱应该是阳光的,不是湿漉漉的。即使脸蛋上有湿漉漉的眼泪,也应该闪着彩虹的光彩吧?

一个人想呆了,直到图图一把扯起我的长发,在那里如获至宝一样大叫,“咦,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呀?”

她马上破涕为笑,开始热情说服我,“悟拿,我带你去做帅哥的模特好不好,他肯定能给你修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发型,而且是免费的喔。”

“不去!”我拒绝。

“拜托了,你头发再长下去就要拖地板了。”见我不为所动,图图又使出激将法,“你知道男生背后叫你什么吗?他们叫你墩布耶。其实、其实你真的不太适合留长发,看上去有点累赘呀。”

“随便他们怎么说。”

“至少可以去修一下发稍呀,你看长太长了,发梢都分叉开花了。”图图苦口婆心的。

她搂住我的脖子,“拜托,求你,我只想再有个机会想和他呼吸同一空间的空气。”有点受不了图图眼睛红红看着我,面对这个看见帅一点的男生就脑子短路的单细胞的死党,我轻轻叹气,好吧,就算不愿意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