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武的日常生活炼金术

我第一次读王祥夫的小说是在他给我一些短篇小说的时候。小说不同寻常的质感在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叙事洒脱,语言灵动有趣,细节密集扎实,读起来感觉饱满葱郁。其中一个题目叫“我爱臭豆腐”。他形容吃臭豆腐时臭豆腐被抹在白馒头上,似乎“让人以为是强奸”;他说:“臭豆腐是船上的岩石。”“明明又臭又好吃。这是船上的岩石!”这是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一件事,但他写出来往往会让人觉得意外。王祥夫似乎另有所图。他看到的我们看不到,他说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整个阅读的过程是一个享受的过程,享受他对日常生活的独特发现和有趣的语言。在这部小说的结尾,有一个叙事包袱,就是小说中的女孩用臭豆腐巧妙地拒绝了她的一个追求者,而津津有味地叙述这件事的叙述者就是女孩的丈夫。这才知道,我们前面对臭豆腐的描述,大部分都是在为这个结局做铺垫。读这本小说似乎能听到王祥夫窃窃私语的笑声。很多地方他调皮捣蛋,好像以自己的聪明为荣,我们也会大声读出来,以为这部小说真的很聪明很有智慧。

后来王祥夫看多了小说,你会发现,这样聪明的小说其实在他的作品中并不多见,而王祥夫显然无意如此聪明睿智。在他看来,这是感情用事,刻意为之,即使好,也是“小”。我猜他认为真正好的作品应该像生活一样安静自然。这一点很难做到,但不难看出他的写作一直是这个方向。其实他的一些作品可以说已经接近这个境界了。比如他的短篇小说《之上》。感谢鲁迅文学奖,大家谈了很多关于顶层的,各种解释——人伦,现代社会的情感乌托邦,精神桃花源等等。,但大家似乎都忽略了“自然”因素在小说美学中的作用。在我看来,小说中自然与人孤独而美好的意境才是震撼心灵的。小说发生在一个偏僻的村庄,一个废弃的村庄,只有一对老夫妻还住在那里。王祥夫的笔墨很大一部分不是写在“人”上,而是写在“物”上:烈日高照,热风大雨,玉米墨绿,石头白得刺眼,曾经生活过的人的院子里长满了庄稼,公鸡在破旧的屋顶上奔跑...在这个宁静而富足的村庄里,一切都“自在”地存在着,* *的同构成了一种陌生。在这种奇怪的美中,一旦有了“人事”,本身就会产生感人的效果。于是在一种永恒的氛围中,养子出现了,养父母和养子的感情开始了。在王祥夫的作品中,这种亲情也是“自由”存在的,比如羚羊挂在角上,无迹可寻。这就是王祥夫的小说美学。论词,王国维认为词可分为我在境界和我不在境界两部分。我在境界里,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颜色。我在无我的境界,所以不知道什么是我的,什么是我的。我觉得《上头》是一本没有我的小说。小说里的村子其实是一个原型,是作者生活的城市大同旁边的一个叫大王庄的村子。王祥夫不知何故来到了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作者自然是一个局外人,但王祥夫没有用好奇的眼光,而是用客观的视角隐藏自己,看待事物,不让“物是我色”,使这部小说真正达到了一种由尘入尘无痕,但又无迹可寻的境界,因而意义深远。

曾经有人问沈从文先生怎么写小说,沈从文先生的回答是要根据人物来写。问的人好像拿到了制胜法宝,但照此下去恐怕还是跑题了。如果有人问王祥夫这个问题,我想他的回答应该是,根据生活来写。沈从文的回答当然是专家的秘密,但王祥夫的说法似乎更能说明他小说的特点。王祥夫的另一部短篇小说《喜宴》是一部以生活为背景的优秀作品。故事还是很简单的。日常生活中很常见,一对做厨师的父子,在乡下摆酒席,赚点小钱让儿子结婚。因为手艺好,能为家人着想,不负责买材料,所以人缘极好,很受欢迎。这一天,我来到一户要结婚的人家。父子俩一边做饭,一边羡慕别人的排场,羡慕那个要结婚的小伙子。第二天婚礼开始,父子俩想看看一对新人是什么样的,却发现这几天一直在做的只是一场“阴婚”,他们的儿子连婚都还没结!于是,被* * *的父子匆匆离开。这部小说不到一万字。耐人寻味的是,小说中的大部分笔墨都用来描述这对父子的烹饪过程。每一道菜,从选料、准备到制作过程,煎、炒,都充满了热情和耐心。为什么?作者打算教我们如何烹饪吗?当然不是。我想起余华最近说的一句话,叫“正面攻击我们的时代”和“强度叙事”。这两种说法很牛逼,很伟大,很正确,但是真的很难做到。在这部小说中,我认为王祥夫几乎做到了。“按生活写”往往是像推土机一样往前推,是“强度叙事”。因为生活太强大太琐碎,你的写作也必须有一种坚持和耐心,才能让你想表达的生活屈服;“正面”也有笨拙的意思,有不灵巧转身的意思,有与生活搏斗的遭遇的意思,有硬碰硬的现实主义的意思。恐怕王祥夫的现实主义技巧在他的同时代人中是首屈一指的。当然,这种写法是“乏术”,因为太正了。祥符也有点不确定。我记得他写好发给我之后,有一次问我。你能不说话吗?我说,当然不是。这种强度叙事就像宽阔的河床上缓慢而沉重流动的河水,而《殷婚礼》的结尾就像一个突兀的深渊,河水在那里坠落,形成壮观的瀑布,但只有在前面河段已经大量积水,才能成为瀑布。

坚持生活,当然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有什么?很多人认为日常生活没什么可写的,但王祥夫却常常能在别人认为没什么可写的地方发现震撼人心的东西,比如《上》,比如《喜宴》,比如《霹雳之下》,比如《半》,比如《五犁》,这些都是优秀的短篇小说。人生有没有什么,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看到。关于这个问题,王祥夫曾经说过,“原来的生活往往是一团糟,生活本身没有故事,就像一条河,在绝望中流淌而下...一个作家要有‘白日见鬼’的本事,在芸芸众生中见一个鬼。”我完全同意这一点。但具体来说,比起他的“地狱之眼”,我更愿意称之为“菩萨低眉”。“菩萨低眉”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作家要能像菩萨一样观察世界。他要有看清世界的能力,在认识世界上有别人没有的敏感和眼光,这是认知领域;另一层意思是作家要像菩萨一样慈悲,换句话说就是要有慈悲心,这属于情感领域。仔细阅读王祥夫的小说,你会发现这两个特点在他的小说中非常突出。

细致的观察和对世界的洞察是祥符的强项。根据祥符的说法,他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东西会在脑海中变成文字。当然,作家首先要感受到一些东西,生活的本质,一些能触动人心的东西,他眼中的生活细节就会像铁屑冲向磁铁一样被调动起来,小说中原本混乱无意义的东西就会变得有意义;原来生活中琐碎的片段也会神奇地充满力量,平凡的日常生活也会变成金子。

在王祥夫最近完成的短篇小说《五把犁》中,写了一个安静的疯子、一个农民和一个在城市化进程中失去土地的农民。但在李悟这个疯子眼里,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土地,他还一如既往地在不属于他的土地上耕作。那些土地现在已经成为园林局的财产,它们被各种各样的花覆盖着。五个犁以种庄稼的方式把土地铺在上面:撒粪、施肥、锄地、收割,工作完成得非常漂亮,让围观者感到惊讶。最神奇的是,在那块已经连成一片,已经改变了原本形状的土地上,五个犁头可以依靠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找到自己原本承包的土地,并且永不越界。这种无事可做的小说,往往包含了大的东西,有悲伤,有失落。五个犁的背影默默工作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这个人对此不知所措。一种诗意的忧伤笼罩着这个简单的故事,让人回味无穷。

对这一主题的处理显示了作家对生活的敏感。大家都见过疯子吧?原来的农田变成了高楼、小区、厂房,大家都看得到。但笔者看到的是,在城市化的脚步中,农民失去的不仅仅是土地,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一部分的劳动技能舞台。更严重的是,一个古老的农业文明正在消失。作家对这位文学狂人农技的细致描写,是一种独创,小说也成为了这种垂死文明的悲歌,令人感动。这是王祥夫独特的炼金术!

至于同情心,不言而喻,作家总是有同情心的。的确,王祥夫的很多小说表现了底层的小人物,社会边缘的弱势群体,体味了他们的命运和悲哀。《寻寻觅觅》《半生不熟》《花生地》讲的都是一群在社会上生活艰难的人。但我想说的是,王祥夫在这方面还是有自己的个人特色的。这类题材如果是其他作家处理,叙述姿态往往居高临下,人物往往对生活不满,往往或多或少与社会对立;而湘府则注重展现他们温暖、感动、和谐的一面。不知道这和祥符性格温和有没有关系。祥符的小说里很少有暴力生死的东西。半身不遂的残疾夫妇,一个没有腿,只有半身不遂,另一个是侏儒,挣扎着活下去,怀孕了。写苦涩的小说容易,写对抗的小说也容易。那样的话,就俗了。快到王祥夫的时候,夫妻俩吃完加州牛肉面赶到医院,发现他的邻居、街道办主任和年轻医生都在病房里焦急地等着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温暖结局,作者把沉重感充分表达出来,然后消解。这就是日常生活。苦是苦,但苦中有暖更珍贵。《花生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小区收破烂的老赵住在自行车棚旁边的小屋里,邻居住在高楼里;俯视他,邻居在高地上,他住在低地上,高地上,低地上。这本身就有一个矛盾和冲突的因素。有些作家可能就是根据这个线索来写的。王祥夫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这样写,而是津津有味地写老赵如何过着卑微的生活,邻居如何打扰他可怜他,如何帮助邻居,如何请整栋楼的邻居吃饭。让大家没想到的是,饭局最后端上来的菜,是老赵儿子考上清华的录取通知书!马平川叙述的终点是一个小小的反常的高峰。

我想这就是王祥夫小说的审美特征,挖掘日常生活表象下涌动的暗流,在普通人视而不见的普通细节和场景中提炼出小说的黄金。正是因为提炼了生命的黄金,祥符的小说才写得如此从容,如此从容,如此有嚼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