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小说
王小波的小说坦率朴实,但也荒诞戏谑。王小波的小说里,很多故事情节都和性有关。可以说,性已经成为他大部分小说的一个叙事基点,但这并不是他作品的目的。他想表达的是宣传健康健全的生活方式和人性。此外,王小波的小说具有鲜明的历史反思意识。他不断用自己的创作唤起人们对文革的记忆,从而唤起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沉思。可以说,性和文革是王小波小说创作中两个非常重要的方向。分析这两个命题在其作品中的深层内涵,是解读王小波小说的有效途径。
在中国的传统道德观念中,他对性一直持有非常变态的态度,通过诋毁性来压抑人的本能欲望,束缚了人性,使人成为某些观念和理论的奴隶。所以,阿q想找女人的理由是“三害相权取其轻,没有前途”,但当他真正面对吴妈时,说的却是“我想和你睡觉”。五四新文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提倡人性文学,而在人性文学的旗帜下,性观念的觉醒和解放是重要的一环。郁达夫在《沉沦》中大胆提出:“天,天,我不要知识,不要功名,不要那些没用的钱。如果你能给我一个伊甸园里的伊夫,我就心满意足了。”新时期文学发展以来,对建国后文学禁区——性领域的大胆突破,是其繁荣和深化的重要标志。但我们应该看到,王小波之前的作家,没有一个表现出性的真实内涵和本来面目。张贤亮最先揭开了性的神秘面纱,他的《半个男人是女人》从人性的角度对特定时期的政治观念和社会现实进行了反思,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张扬。王安忆的“三爱”(荒山之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深入人心,揭示了本能的性与道德观念、环境之间的冲突。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文学中的性描写得到了极大的拓展和发展。女作家铁凝的《玫瑰门》、陈染的《私人生活》、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卫慧的《上海宝贝》深刻细腻地表达了女性独特的性心理和性体验。刘恒的伏羲伏羲和苏童的米,在历史的层面上表现了人的本能欲望和斗争。贾平凹的《浪费的资本》从性的角度审视了当代文人精神家园的失落和退化。但没有一个作家王力可·小波把性还原为性本身,不再依附于道德、理性、男权、罪恶、欲望、文明、文化等其他外在因素。
在王小波的作品中,性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话题。可以说,在他《时间三部曲》的所有作品中,性都被放在了非常抢眼的位置。从《满堂红》到《黄金时代》,从《革命时期的爱情》到《未来世界》,打开书后马上就能看到相关的叙述,而且充斥着整篇文章。性,这个在中国人心目中一直是极其忌讳的话题,在王小波的作品中变得非常随意和普通,和描写穿衣吃饭没什么区别。也许正因为如此,对性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中国人,对王小波的作品也高度警惕,这大概也是王小波的作品长期被卡在各大出版社编辑的办公桌里,难以与读者见面的一个原因。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当今提倡用性来包装文学作品以引起读者阅读欲望的出版环境下,当王小波坦诚直白的描述性作品出现时,却没有某个出版单位大张旗鼓地宣传王小波的作品。原因是王小波向人们展示了真实健康的性的一面。没有欲望,没有调侃,只有生活的激情在飞扬。有人说,作家分两种:一流作家和三流作家。二流作家不写性,是怕把握不好。三流作家写性,完全是色情。王小波写的是性,应该属于哪一类,看过作品的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面对性,王小波很淡定。他有意识地说出性的真相,让人们用正常的眼光看待。正如他所说,“在我看来,一棵草长在春天,它没有目的。风一吹,公马就发情,没有目的。草长莺飞,马发情,这绝不是谁的表演。这就是存在本身。”在他看来,人的性欲和动植物的自然生命力没有区别。它就是存在本身,没有任何隐藏、谴责、奇怪或炫耀的理由。性与人的存在直接相关,是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用回避、攻击、暗示、窥探的态度对待,是变态心理的表现。所以王小波在作品中可以这样描述知青王二的心理:“我21岁生日,打算晚上去勾引陈清扬,因为陈清扬是我的朋友,他胸很丰满,腰很细,屁股很圆。而且,她的脖子又直又修长,脸蛋也很漂亮。我想和她发生性关系,我认为她不应该不同意。”这是对一个非常正常健康的年轻人内心世界的描述。描写这样的心理是文学作品中很自然的现象,不大胆,不猥琐。王小波以此来摆脱人们面对性扭曲时的阴暗心理。
王小波意在建立一个健康的世界性心态,同时也试图向世界展示生活中的性之美,所以他会描写黄金时代王二和陈清扬的性爱场景:“陈清扬骑在我身上一起摔倒,她身后的天空白茫茫一片,雾蒙蒙的。这时似乎没那么冷了,周围还响着牛铃。这个地方的老傣族人不在乎牛。水牛会在黎明时跑出。那些牛身上绑着木铃,走路的时候发出闷闷的声音。一个怪物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水滴挂在我们耳朵里的头发上。那是一头白色的水牛。它转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王小波通过他对性的毫不掩饰甚至诗意的描写,尖锐地讽刺了某一时期弥漫于整个社会的禁欲主义风气和虚伪风气。正如李银河所说:“看王小波小说里的性,可以纠正国人长期以来扭曲的心态。无论是一个对性变得冷漠,把无性恋当成高尚品质的人,还是一个热衷于性,却对性持偷偷摸摸态度,认为自己在做坏事的人,王小波的性都是一剂解药。他对性的描写极其自然干净。”“他总是用最准确、最直白的词汇来写性、性器官和性活动。如果说艺术追求美,科学追求真,那么王小波的性词汇总是更倾向于科学而非艺术,这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扼杀了强调肉体快乐的煽情性描写;另一方面,它也拒绝了强调精神美的艺术的性语言。他的性语言是科学的、客观的、冷静的,甚至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贴近观察对象的冷观察。所以,当人们通过他的性话语来看待性的时候,不如通过显微镜来看,不如通过一副桃色眼镜来看。在我看来,这种写法是作者专门为性心态极度扭曲的人准备的解药。”
作为精神启蒙者,王小波对历史和现实的非理性、反科学、伪道德的话语保持高度警惕。王小波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对文革进行了深刻而独特的反思。“在王小波看来,文化大革命是中国文化和中国近代史上最基本、最有影响力的负面坐标,而他近年来倡导理性、宽容、独立思考、健全人格、健全文化心态和生活方式的努力,只是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巨大阴影曾经统治并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存在,才具有重大的现实和紧迫意义。”文化大革命是影响当代中国社会进步的重要事件,其负面影响至今仍对我们的生活有很大的制约作用。如何面对文革,如何正视今天的现实,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文革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不可回避的存在,对文革的反思成为衡量当代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的重要依据。然而,事实却不尽如人意。我们看到的是太多的回避表达和自我美化,缺乏一种理性的反思和深刻的现实批判精神。幸运的是,我们看到了王小波。虽然短暂,但他终究还是出现了。王小波在杂文中谈及某些现象或话题时,往往以文革记忆作为推理的事实依据,能引发我们做出双重反思,现实的和历史的。面对热衷于国学的中华文明将拯救世界的说法,王小波回忆起文革时期在千千解放了全世界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救世情结”(“救世情结与白日梦”)。说到作家的创作和对人生的体验,就联想到文革(人生的体验)中忆苦思甜的荒唐做法。说到特异功能和生命科学,他想到了大跃进时期的伪科学和“超声波”等发明(生命科学和欺骗)。王小波之所以有如此智慧的思维,来自于他对理性和科学精神的坚持,这也是他带给我们最大的启发。“王小波的作品已经初步向人们说明,对文革的真实而深刻的认识,应该是中国人思考今天许多重要的社会和学术问题的一个不争的前提,应该是我们面向未来时需要预设的一个‘启动程序’。”王小波在反思文革的荒谬和不合理的同时,对大众的正念和知识分子的心态进行了清醒的批判,为我们理解文革打开了一个新的层面,进入了一个新的维度。王小波在《知识分子的不幸》一文中,一方面指出:“知识分子最怕生活在一个非理性的时代”。另一方面,他还说,这种非理性“总是源于价值观或信仰,如果被滥用,它可以成为打人的棍子和迫害他人的工具。”这种反思真实地反映了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和精神价值立场。
性与文革无关,却被王小波牢牢接上。王小波的几部以文革为背景的作品,都突出了对性的呈现和叙述。《黄金时代》和《陈清扬》中插队的“我”的性经历;《流年似水》中被称为“龟头血肿”的李先生,和他的有台词的爱情故事;“我”与女大学生阎及革命时期与恋爱的性游戏。性成为王小波再现那段特定历史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段非常独特的对文革的回顾。文革是一个禁欲主义的时代,政治生活充斥着人们存在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被政治所支配和异化。人的正常感情的表达被压制到了最低限度,只有革命的,同志的,阶级兄弟的感情存在。王小波正是通过描写和张扬性的真实,提升了人的精神价值和存在价值,通过表现他对生活的激情,反衬了文革的荒谬和不合理。在中篇小说《黄金时代》中,王二和以他们对爱情的真实追求,体现了普通人对摧残人性的恶劣生存环境的反抗,王小波也通过性达到了对文革深刻的理性反思。性成为王小波笔下人物彰显个性和叛逆的生存空间。这是一个个体对一个非理性时代的对抗,是一个个体在病态时代对自我健全人格的坚持,是对生命蔑视强权政治的不可阻挡的激情。正因为如此,王小波笔下的王二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在他玩世不恭的言行背后,渗透着人们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