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五十五 留侯世家第二十五(2)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後,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诸侯期不至。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雒阳东有成皋,西有肴黾,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肴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免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驾,西都关中。

 留侯从入关。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馀。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筴,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谋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卧乎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筴。今天下安定,以爱欲易太子,骨肉之间,虽臣等百馀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安车,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则必异而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贤,则一助也。?於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汉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将,往击之。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还,则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今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虽苦,为妻子自强。於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汉十二年,上从击破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叔孙太傅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上详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从太子,年皆八十有馀,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之,问曰:?彼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上乃大惊,曰:?吾求公数岁,公辟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

 四人为寿已毕,趋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称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於良足矣。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道引轻身。会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强听而食。

 後八年卒,谥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後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祠黄石。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国除。

 太史公曰: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筴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