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因为情深,所以不忍(一)

——为家族亲人,清雅少年长安求仕

王维生于699年(本文依从毕宝魁先生的考证资料),出身名门望族。父系太原王氏,世代簪缨,从汉代起就是官宦之家;其母系是博陵崔氏,一样的家学渊博。得益于家族的流风余韵,自幼年起,王维就接受了贵族化的教育。诗文、书画、音乐、舞蹈,甚至佛理禅宗,均有涉猎。

盛唐虽有开明包容的风度,但论及门第出身,却是等级分明。王维出身高贵,父母慈爱,对于他的人生而言,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开端。但安稳宁静的生活在他九岁那年戛然而止了,时任汾州司马的父亲在回乡途中突发疾病撒手西归。幼年失怙,王维和弟妹能够依靠的只有柔弱的母亲了。崔氏变卖家产,遣散家仆,带着一众儿女回到了娘家蒲州。

虽有家族的庇护,但生性要强的崔氏寄人篱下终究不能心安,除了早晚禅修定心之外,那双曾经只抄经绘画、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千金玉手,开始煲羹汤、做女红,操持家务,补贴家用。

什么是真正的“贵族”?得意时不忘形,失意时不丧志,沉浮起落,都不能动摇内心深处最初的坚守。

崔氏就如同急流之中的磐石一样,不仅以柔弱之身庇护着儿女们安稳成长,而且在教育上也没有丝毫的放松,诗书礼乐,诸子百家,王维已无所不通,山川风月,自然万物,王维也乐于亲近。

寒暑六易,王维到了束发之年,昔日被母亲呵护的懵懂小儿已经成长为身长七尺的俊逸少年。这些年目睹母亲的辛劳坚韧,身为长子的他,心里离家求仕以便帮扶家人光耀门楣的念头越发强烈。

于是,在十五岁这一年,王维带着沉甸甸的希冀和责任,辞别母亲弟妹,开始了离乡背井谋求功名的求仕之路。初到长安,王维被那繁华浩大的帝都气势所震撼,更被那多元浩瀚的文艺氛围所吸引。他想和那些相逢意气的游侠少年们系马高楼、豪饮酣醉;《少年行》想到那些的林木森然的名寺高院中观摩壁画、研习佛理;想在那些星罗棋布的市井酒肆间邂逅飘零智者、欣赏异域歌舞……

盛唐时的长安以其自信开放的姿态,吸引着万千才子汇聚,就算不是求取功名,也值得为它兼容并包的气度所折服,王维就是如此。可惜,他肩上尚担着家族未来的希望,没有肆意任性的资格。在士子聚集的客舍中,他结识了祖自虚和綦毋潜两位朋友,都是满腹才华,他们一起游历畅谈、读书唱和,互相勉励。到了第二年春,三人参加科举,均铩羽落第。

王维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悲叹,首战失利,就继续寻找机会。717年秋,王维到终南山隐居。唐代对隐士的态度较为开明崇敬,一旦有了名气,自然会得到州郡举荐、朝廷征召,此为“终南捷径”的由来。就算不能如愿,也可以结交名流,积累人脉。不善交际的王维也希望能够在终南山中等来一个机会。

秋意渐浓,寒风渐急。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独在异乡的游子遥想华山以东的老家蒲州,兄弟登高祈福,遍插茱萸。而此刻终南山的草庐中,自己举目无亲,求仕无门,念及此,思乡之情也染上了愧疚的意味。《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718年,王维又追随着移驾洛阳的玄宗君臣,到东都来继续寻找机遇,一面求仕,一面谋生。在光怪陆离的现实社会中,他经受了很多少年时期从未体会过的辛酸和艰难。目睹小家女子一朝嫁与豪门夫婿,便身价倍增,交游贵胄,生活豪奢,歌舞欢宴彻夜不休。而那些同样美貌却不遇良人的寒门女子,却只能身处贫贱、明珠蒙尘。《洛阳女儿行》

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满腹经纶足以谋取一官半职,可从母亲肩上接过家族的重担。谁料漂泊三年,依旧是前途渺茫。王维心中满是沮丧,身心俱疲的他愈加思念母亲弟妹,顾不上功名无着,只想暂时卸下这沉重的担子,回到母亲的身边。

蒲州老家,三年未见的母亲双鬓又添白发,眼角又多细纹,离别时尚不知亲疏的弟妹竟然不认得自己了。《别弟妹二首》 虽然因游子的归来而举家欢喜,但王维心中却难掩自责与伤感。王维谦和清雅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恃才傲物的清高之心,不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之中,不会轻易弯下自己挺立的身躯。母亲渐老,弟妹尚幼,长子的责任和现实的遭遇,磨去了王维最后的少年锐气。停留数日之后,他决定重返长安,不仕不归。

719年,时年21岁的王维参加了京兆府试,以一首《赋得清如玉壶冰》的五言律排拔得头筹。这又让王维燃起了凭借实力求仕的希望,因为京兆府贡送的学子十有八九都能在部试中登科,更何况自己还是第一名。

但现实的冷雨彻底浇灭了他心底残余的小火苗,王维在次年二月的部试中意外落第。这不多见的解元落第使他意识到,要想顺利入仕,只剩下“行卷”这一条路了。

岐王李范,好音律,善书画,雅爱文士,不分贵贱。王维听从好友的建议,带着诗画作品去拜谒岐王。谈诗论画,赏乐观舞,堪称文艺全才的王维不出所料地俘获了岐王爱才的心。

? 从此,京城权贵名流的大门终于向王维敞开。“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各种宴游行猎的邀请纷至沓来,此期间,王维写了很多唱和和应制的诗文,如《李陵咏》《息夫人》《桃源行》《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从岐王夜宴卫家山池应教》等。虽是应制,但往往落笔寻常,境界深远,或借典表意,或借景抒怀,无数上流名士被王维的清妙才华和清贵气质所折服。

在歌舞歇人群散的深夜,王维回顾来长安的几年时光,来不及感慨自嘲自己平交王侯的风光。他必须尽快获得王权的举荐,顺利通过来年科举,更何况坊间传说,新科状元已经定了玉真公主举荐的张九皋。王维自信才学不输,但一路的遭遇不容他再心存侥幸。

玉真公主是玄宗的同胞妹妹,最受皇帝喜爱,岐王为王维策划了一出在公主面前惊艳登场的戏码,让他回家作一首曲调怨切的琵琶曲,再挑选十篇风格清越的诗作,五日后去赴决定命运的宴席。

是日,岐王让王维换上锦绣华服假扮伶人,在宴席上弹奏新作的《郁轮袍》,声调哀切幽怨,满座动容。玉真公主本是娴熟音律之人,听到此曲,思及自己离宫修道的个中缘由,不禁感慨良多,几近潸然。当岐王递上王维的诗文,公主更是惊叹不已。这些诗文她早已读过,原以为是古人所作,想不到竟然是眼前这位俊美公子,立时满目肃然,请王维换下伶人衣服坐于旁侧。一番言谈,又为其学识风度所叹服。

结果,有了着玉真公主的举荐,开元九年(721年)王维状元及第,时年23岁(此为《集异记》所载)。王维随后顺利经过吏部的选试,被授予太乐丞的官职。虽然只是一个从八品下的无实权的职位,但毕竟合王维的兴趣,也有五十石的固定俸禄,终于能够担起养家的责任了。

历史上崇尚贵族的风气,当属魏晋南北朝和唐朝两个时期最为浓烈。东晋的名士戴奎(字安道)好论,善文,工书画,能鼓琴。当时的太宰公、武陵王司马晞听说他善鼓琴,使人召之,戴奎当着使者的面,摔碎了古琴,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名门之后的风骨傲气可见一斑。到了唐朝,望族名门依旧高人一等,为了维护家族的血统,他们甚至拒绝与“五姓七家”(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之外的家族通婚。盛唐宰相薛元超生平三大憾事之一就是无缘迎娶五姓之女为妻。晚唐的文宗皇帝,想和宰相郑覃通婚,但郑覃宁可把孙女嫁给九品小官崔氏,惹得龙颜不悦:“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连高官、皇族都不放在眼里的“五姓七家”在当时的地位影响可想而知。

苦读诗书十余岁,求取功名六七年。出身才学都无可挑剔的王维,最终却是通过屈膝折节,换了一张官场的入场券。

? 也许会有人以此诟病王维,指责他有损名门风骨。世人期望他能够像戴奎一样硬气,宁肯终生不仕,也不自降身份取悦权贵。可是,王维却不是拘泥于世俗虚名而枉顾家族命运和亲人境遇的人。念及小妹未长成,兄弟未有娶,慈母已年迈,他不忍也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亮丽羽毛而置亲人于困窘之中。

这世上,要论求仕谋功名的初心,无非三五种。或是才华满腹需要施展,或是抱负远大想要实现,亦或是悲天悯人只为苍生谋福。就算只是为了那平步青云的富贵,也不会忘记给自己披上一件高尚的外衣。

但还有一种人,他只默默作出选择,绝不标榜自己的清高和贵重,也从不鼓吹自己的才华和理想。只是澄澈地明白内心所想:不忍世代簪缨的家族自此晦暗,不舍深爱疼惜的亲人辛劳无依。如此而已。

这个初心,也许并不高尚,却因情深而足以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