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奶茶》 赵小千作 全文
奶茶
（一）
我们学校比较大的食堂有三个，一食堂、二食堂和四食堂——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少了三食堂，或许是因为13是上海人忌讳的数字，捎带上连3也算上了？那么四食堂也不应该有，因为一加三等于四。总之，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是永远无法弄懂的。说我普通，是因为十个人站成一排，你看到第七个人时都不一定会注意到我，不过我的生活并不因此失去光彩，因为我仅仅是我。
一食堂是学校最平民化的食堂，平均五块钱就能让你免于饥饿，只要六块钱就可以吃到肉。而且，在一食堂你能够吃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在土豆烧牛肉里吃到一瓣橘子，或者在青菜包里吃到一枚硬币，再或者就是在白菜炖豆腐里面吃到很多做珍珠奶茶用的珠子。每件事都不至于让你太难过，因为毕竟你没有吃到苍蝇，不过它们也都不那么会令你激动，即使你能吃到一枚硬币也一定是一角的，而且因为食堂里包子九折出售卖一块八，你还是赔了。
我最喜欢吃的菜是白菜炖豆腐，因为他只卖三块钱，如果运动量不大的话，再买两块钱的米就可以吃饱。因为经常吃，所以即使里面多出一粒奶茶里的珍珠，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更何况那些珍珠已经占了白菜炖豆腐中起码三分之一的分量，我敢保证说，我就像白菜炖豆腐肚子里的蛔虫，只要你问关于它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当然，别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我只能告诉你，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原因。
（二）
这些珍珠的来源很简单，他们本来就是冲奶茶的。其实食堂刚刚开始买奶茶的时候生意相当好，你在食堂里碰到三个人，如果有两个端着饭盘子，那么剩下的那个肯定是拿着一杯奶茶。奶茶是食堂里面除了包子以为最便宜的东西，只卖两块钱一杯，而我在中学的时候，那里的奶茶至少都要三块钱。可是问题出在后来大家都明白了食堂的奶茶为什么这么便宜——一个化学系的同学（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姑且叫它“小化”吧）发现食堂往珍珠奶茶的奶粉里掺了至少20%的面粉。于是奶茶就再也没有人喝了，食堂只好掺了面粉的奶粉发给生小孩的职工做补贴，珍珠实在没人要，扔了又可惜，就抄到了菜里。后来发现到自助餐区吃饭的人只挑白菜豆腐，食堂收摊时候总是会有一大盆子珍珠像蝌蚪一样漂浮在菜汤里。——大家都怕珍珠里面也掺了什么东西。食堂后来就只在套餐区卖这个菜，买一份返还五角钱的抵用券——不过，抵用券只能用来买白菜豆腐。实际上珍珠里面并没有掺什么，珍珠本来就是面粉加蔗糖再混上些发粘剂之类的做成的，除了胶水之外没什么好掺，况且胶水比发粘剂还要贵一些。因为我知道这些，所以我就放心大胆的吃着掺了珍珠的白菜炖豆腐，事实证明，我吃了一个多月什么事都没有。“面粉事件”发生之后，觉得郁闷的并不止那些喝了珍珠奶茶的同学们，连食堂的老板都觉得冤，他曾经亲自嘱咐过食堂师傅，最多只能掺10%的面粉。但是即使他觉得冤也不能喊出来，他总不能发表一个公告说——“某某某同学说我们的珍珠奶茶掺了20%的面粉，其实我只掺了10%，特此公告，请大家放心饮用。”小化的实验数据虽然有一定的偏差，但也并不至于那么离谱，事实上他的数据还是比较准确的。只不过，另外10%的面粉是奶粉厂出厂之前就掺进去了的，小化和食堂老板都不知道这件事。
前面提到小化同学说奶粉里面掺了至少20%的面粉。虽然大家都知道淀粉遇碘变蓝的道理，但难就难在如何定量测量到底掺了多少面粉——如果只是说掺了面粉，说不定食堂老板就会辩解，面粉是不小心撒进去的，将来为了节约成本再改用洗澡水冲奶茶。洗澡水是混合物大家都知道的，不仅如此，洗澡水的化学成分十分复杂，要找到有力的实验数据支持相当困难。关于测定面粉溶液浓度的实验，你或许会想到向里面加入过量的碘溶液然后用一个类似pH值比色卡的东西对比溶液颜色，以确定淀粉的浓度。可事实上化学里常用的比色卡只有测pH值这一种，测定奶粉里掺了多少面粉的比色卡还没发明出来。小化试了好多套实验装置，其中有一套是利用碘容易升华的特性，测定反应前后碘的质量差，可是后来失败了，原因是碘和淀粉并不是真正的发生反应生成了新物质，只不过是碘分子被α—葡萄糖分子上的羟基吸引而嵌入了淀粉螺旋体而已。这种包合物很不稳定，达到碘升华的温度钱就已经分解了——如果你学过物理化学（这里不是指物理和化学，物理化学是化学的一门分支），你就会知道范德华力比原子间作用力小好几个数量级。最后他用的是酶水解法把淀粉用α—淀粉酶水解成双糖，再用盐酸处理成单糖，最后用高锰酸钾滴定，把实验数据带入到一个没人看懂的公式里面，就算出来了。
其实α—淀粉酶是一种文雅的说法，更确切的说是他往浴水锅里吐了几口唾沫，催化淀粉分解的其实是唾液淀粉酶。所以他在向大家通报的时候说“至少20%”而不是“20%上下浮动零点五”，上下浮动零点五是最大允许的实验误差，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达到了没有。其实这个实验很简单，只够得上高中生的标准。不过实验课老师给的成绩确实A，理由是“刻苦学习，善于观察，把化学和生活紧密的联系到了一起，并且造成了良好的、广泛的社会效应。”听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这个老师以前也喝过食堂的奶茶，但其实不是，除了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和奶茶（显然他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喝食堂的奶茶），他只是正在申请入党，打算把这件事当做给学生做思想工作的典型事迹写到申请材料里。
（三）
老师说小化的实验产生了广泛的社会效应这话是没错的。如果他只是闷在实验室做实验，做完了就把实验报告直接交给老师，这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而且他也铁定了拿不到A，能及格就不错了。其实他做完实验后，就拿着实验报告去了三角地。知道我们学校的人没有不知道三角地的，这里是这个学校甚至这个城市的集会中心，每个周末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聚集到这里——反日的，抗议老板不给加班费的，移民咨询的，搞行为艺术的，控诉战争的，背英语课文的，练气功的，买光盘的，还有换了自行车胎没到一个星期又瘪了的也画了块板子发动同学们抵制那家修车铺，我还见过一个被女朋友拧得浑身发紫的人脱光了膀子到三角地来抗议。
这里有一点要说明，三角地和一食堂在学学校的两边，中间隔了一条马路。你应该可以想象，小化在三角地发表了20分钟的简短演讲，随后抗议的队伍像潮水一样向一食堂方向涌去，造成半个小时以上的交通堵塞，后面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食堂的奶茶再也卖不出去，只好炒到白菜炖豆腐里。小化去的时候仅仅是一张实验报告，走到半路的时候就有追随者印了好大一摞传单捧给他和前面的人，以致到最后小化把实验报告也当做传单发了出去，只好把实验又做了一遍，老师当然并不知道这些，所以在评语里说他“刻苦学习”。到食堂门口喊了一阵口号后队伍分成了好几拨，分散向校园各个方向，见到人就塞上一打传单。我恰好碰到了这壮观的场面——当时我正准备到对面校区的女生宿舍楼接王倩出去玩，半路看到一片黑压压的队伍迎面而来。当我被如潮的队伍淹没又重新出现时，我是手里就多了好几十张传单。这种传单都是质量很好的70克A4纸，只印一面，背面可以演草用，铅笔写一遍，圆珠笔再写一遍。我就把这几十张传单都塞到了书包里。不多一会，又来了一拨队伍，过去之后我的手里有多了几十张传单。我这时想，接下来不知道还要多少拨队伍，索性把所有传单拿在手里，两只手都占着，他们总不会再给我发传单了。果然，接着几支队伍过去，我手中的传单数目没有再增加，因为他们想塞也塞不下了。
我拿着一百多张传单走到了王倩的宿舍楼下。在这个宿舍楼门口值班的人中有一个叫做灭绝师太，其实她没有老到师太得级别，只是一个处于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不过我猜想她的生活质量一定还不错，王倩曾偷偷的告诉我她听到过灭绝的叫床声，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头正被屠杀的母猪。
要通过灭绝把手的大门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你至少要准备假发、口红、睫毛膏，再让女友买一身女生穿的衣服，夏天的时候还要外加一个垫了海绵的bra，因为馒头太贵，而且没有可复用性。所以女友在这栋楼里的男生几乎至少人手一个bra，有的男生懒一点从来都不洗，打完球回来还要擦一把汗。我这方面的知识是一个学长传授的，他还说要经常把假发泡到护发素里，否则过不久就干了，戴在头上从后面看上去像是一卷海带；还有走过灭绝的时候一定要放松，步子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而且千万不要说话，不过即使这样我又一次还是被发现了，原因是我那次进去时忘记了自己已经半个月没刮胡子。
所以我这次很明智的选择在宿舍门口等她。如果你对我们要去哪里很好奇，我不妨告诉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浪漫，我们的浪漫就是骑着自行车游历这个面积比过去生活的地方大十来倍的城市。刚刚开始恋爱的时候我们就约好每个周末抽出一天出去骑车，直到经过了这个城市所有的角落。我有一张地图，她把我们牵着手骑车经过的道路用各种颜色的彩笔描出来，这张地图现在已经被涂得花花绿绿的了。我还对她说将来我们结婚时就拿这张地图做结婚照的背景。那是她和我一起坐在复兴公园的树荫里。她嗔笑着扬手打我，“去死，谁和你结婚！”
我在脑中规划这整整一天的行程，一边往宿舍里面张望着。灭绝搬着椅子拿着一打报纸坐在宿舍大门的正中，就好像一条交通黄线，进宿舍的人都从她右边过，出宿舍的从她的左边过。我正发呆想着自己的事情，一个从不认识的漂亮女生走过来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没反应过来，“什么？”“你发的传单给我一张啊。”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直拿着那一百多张传单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忙把这些演草纸塞进了书包里。那个女生走远了，对着同伴小声说，“哪像个发传单的啊，鬼鬼祟祟，还站到女生宿舍门口发。”我发誓，我当时一点都没脸红，是真的，你要不信就算了。
（四）
前面告诉了你这样一个故事，食堂的珍珠奶茶卖的很便宜，大家争相购买。经过小化的潜心研究和实验设计发现奶茶里面兑了面粉，于是小化到三角地把这个消息公诸于众，一场风波过后，食堂的珍珠奶茶再也无人问津，并且后来大家出门都带上一小瓶碘酒，买了珍珠奶茶之后先倒出来一点，如果碘酒滴进去变蓝了，就把店主揪出来批斗；有的人还用蜡丸封一小撮面粉进去，在滴进几滴碘酒，奶茶顿时变成了像紫药水一样的深黑色，所以他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发动大家把这家店砸掉，然后趁别人不注意把饮料机搬回宿舍自己做奶茶喝。
讲到这里故事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或许还有人会心存疑问，小化怎么会发现奶茶里面掺了面粉，进而设计了一组如此严密的实验来测定面粉含量呢？或许你会认为就像他的老师说的那样，他善于把化学与生活联系在一起，其实不是的，他发现这个事情也只是一个偶然。或者你会认为有一天食堂师傅把面粉掺多了，被他察觉了出来。其实也不是，食堂老板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除了让食堂师傅往奶粉里面对奶粉之外，还让他们往果味粉里加了不少糖精，所以你喝奶茶只会喝道很重的甜味，还会以为是食堂特别舍得果味粉。
我写第三章的时候王倩就偷偷溜进了我的宿舍，趴在桌子上睁大眼睛看我写，所以我不得不在第三章的后半段加上灭绝和我们的事情，事实上那些事情与奶茶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王倩说她最喜欢那一段。她进来的时候先把我的笔记本抢了过来，看了我写的前两章，然后冲着那段化学实验步骤直皱眉头：“还说写得有趣？这种东西只有你们无聊的理科生才会觉得有趣呢。”她坚持要我把被当做发传单的那段写下来，她说那才叫有趣，可我不愿意，因为让哥们看到会让我很没面子。他说，“你写不写？你不写我就在这和你捣乱，让你什么都写不成！”
王倩洗苹果去了，所以我有机会写了上面一段。我们可以继续讲小化为什么发现了奶粉里面兑了面粉。我说了，这件事发生的也相当偶然。我前面没有告诉你他有女朋友，其实他有的，而且还相当漂亮。这时王倩拿着两个红扑扑的苹果进来了，抱着身体蜷在椅子上，看到这里就问我，“你说是他的女朋友漂亮还是我漂亮？”我说，“你漂亮，行了吧。”她半笑的尖着嗓音说，“真的？”我说，“真的真的，别打岔，你让我写完。”
接着前面讲，小化为什么发现了奶茶里面兑了面粉。这件事发生的相当偶然。他有一个女朋友，不过没有王倩漂亮。这件事和他的女朋友有关。你已经知道了小化是一个化学系的学生，接触各种各样的化学药品，经受着二氧化硫、盐酸蒸汽、福尔马林等各种药物的熏陶，长久的呆在实验室里，小化已经百毒不侵了。小化经常呆在实验室里，所以实验室老师破例给他配了一把钥匙，让他随便在那里呆到多晚。一般到晚上九点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完了，只剩下小化一个人，这就给他和他的女朋友提供了方便——其实这才是小化喜欢呆在实验室的真正原因。没天晚上九点半，他的女朋友都会到他的实验室去。有时他们挽着手一起出去吃小吃，有时小化就把实验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上，然后只留下两展电灯，让女朋友坐在他声旁。前面提到了，实验室有各种各样的气味，二氧化硫、挥发出来的盐酸、氯气、还有被硫酸氧化脱水后的蛋白质发出的一股腥臭味。小化虽然已经百毒不侵了，可是他的女朋友受不了，于是那天当他的女朋友来到实验室的时候他就把周围试验台上的通风筒拉到最长，统统冲着他们。于是那些通风筒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的人，好奇的看着他们两个的嘴唇是怎么没粘到一起的。
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随便合理想象。总之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神都想看到了外星人。小化看到他女朋友的嘴周围、脸上、眼皮、脖子、耳根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蓝紫色，你应该猜得到这种事情多么的影响气氛，所以后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成。以后的事情就不必用太多的笔墨，小化回去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就打电话问他的女朋友那天晚上来之前吃了什么，她则告诉他说喝了一杯食堂的奶茶。然后小化想起了他下午曾把实验室的碘酒拿来抹嘴角上火的泡，由此奶茶和碘酒在他们嘴唇的接面处和口腔中产生了神秘的化学反应，接着小化做了一些事情，反应的生成物就扩散到他女朋友的几乎整张脸和脖子上。整个事情就是这样，随后的，你就已经知道了。还有，如果你看到过淀粉和碘混合的颜色的话，你不会觉得他太难看，因为即使涂得满脸都是顶多只会被认为是法国队的球迷。可是我们都知道女孩子是爱打扮的，唇彩、粉底之类必要的装备是少不了的，这些东西涂在脸上红红的，美则美矣，但和蓝色的淀粉——碘化合物混合后就不那么美丽了。你可以拿红墨水和蓝墨水按2：1的比例勾兑一下看一看是什么颜色，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和当时小化那个没有王倩漂亮的女朋友脸上的颜色十分接近。
写到这里王倩说，好啦，你也写的差不多了，可以陪我逛街去了吧。如果我说再让我写一会，那她一定会说让你写了这么久已经很便宜你了，所以我不得不让本文在这里告一段落。我明白，我的地图上从人民广场开始的整条南京路又将被彩笔重重的画上一条曲曲折折的线段，如果她兴致高，淮海路、襄阳路也少不了——地图上这些地方都已经快被涂烂了。
（五）
最后关于测定淀粉质量分数的实验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就是实验前应该先把珍珠奶茶用鸡蛋清做的半透膜过滤几遍，否则最后测定还原糖时会把珍珠奶茶里本身的葡萄糖成分算进去，使得实验结果偏高——更复杂一些还要考虑到面粉中有一定比例的蛋白质和脂肪，也应当先出去才能保证实验精度。至于小化是不是考虑了这些，我不知道，总之后来他不再每天泡到实验室和女朋友接吻，因为他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原因是团委的老师喝过食堂的奶茶；而他那位实验课老师最终却没有入成党，因为食堂老板是党委书记的亲戚。不过这些事情与我无关。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一食堂将来或许再也不会卖奶茶了。后来，到学校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学校门口的书店，书吧都开成了饭馆，而且生意兴隆，学校里所有人都吃得越来越好，下午上第一节课时总能听到四处响起的饱嗝声。不过，我有时也会怀念一食堂曾经卖奶茶的时候。记得我跟王倩刚认识不久时，我们就常在那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我常看到她贴着几缕发丝的脸笑得像树上的苹果一样通红。有一天，她端着那杯兑了20%面粉的奶茶和我干杯，那塑料杯里的液体折射着正午的阳光，看起来灿烂无比。喝完了奶茶，她歪着小脑袋，满脸调皮地盯着我，问，“你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