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人类调研:虫语者

我叫刘春树,是一个研究员,专门调查分析各种非正常人类。

所谓非正常人类,就是游走在寻常生活边缘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有着一副正常人类的皮囊,但灵魂深处却又不属于人类,他们的思想天马行空,目光望到了时空之外,有的,甚至还拥有一些不可思议的能力。

我管这群人统称为非正常人类。

他们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但某一部分又毫无交集。而我的工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和这些奇怪的人打交道,用最客观的态度对待和记录他们的生活。

长久以来,我的工作鲜有人知,但是现在,我想把这些记录公诸于世,好叫你们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还生活着这样一群人。

梓琪是我见过的年纪最小的一个非正常人类。第一次见面是在2010年的春天,那时她才九岁。

我们这几代人,取名字好像都打上了年代特有的标签。譬如我们父辈,大多向喜庆的节日或是基本生活需求靠拢,建国、国庆、公正等等,甚至还有叫清明的。到了我们这一辈,名字大多是鹏程、振宇、晨驰等字眼,表达了父辈们寄予的远大志向。

再往后,也就是梓琪这一辈,九零末零零后的小孩,名字大多雅致起来,很有些隐逸出尘的味道,似乎他们的父母不再试图强加什么愿望给孩子,只求小孩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成长。

这跟父母观念的转变有关,实际上,也是社会生活水平提升的一种体现,吃饱了以后,才会有对真正美好生活的向往。

梓琪,乔木亭亭,美玉璞然,放在名字里的话,都有秀木的意思。

她父母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小姑娘能够健康快乐的成长,脸上永远有纯真的笑容。

但他们没想到,自己女儿的命运竟早早昭示。

梓琪从四岁开始就表现出了与其他小孩截然不同的性格。当所有小朋友都在吵着要玩具要去游乐场的时候,她却喜欢独自蹲在角落里,盯着地面发呆,时间长了,大家才发现,她居然一直在和地上的虫子讲话。

“送去幼儿园以后,她不和其他小朋友玩,只喜欢一个人跑到草丛边待着,刚开始老师以为她害羞,性格内向,直到过了很久,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

梓琪的父亲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你没见过那种画面,她跟虫子在一起的时候,脸上焕发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样,然而只要我们一靠近,笑容就消失了。”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茫然和不解。

我点了点头,说:“大概有多久?”

“嗯?”

梓琪父亲偏头看向我。

我说:“过了多久才发现这种情况的?”

“大概...小半年吧。”

“哦。”

过了两个红绿灯以后,车子右拐,驶入一个西欧风格的别墅区。每一家庭院之间都有两排绿植隔开,看起来犹如一座座城堡。

这年头,能在上海市区拿下一套独栋别墅,可不是一般的有能量。

梓琪的父母都是外企高管,平时很忙,所以小孩一直都是请保姆带着,2005年夏天,发现梓琪的情况后,梓琪母亲曾辞职过,在家里专心陪小孩,直到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才重回职场。

不过梓琪父亲也说,其实他们在不在家都一样,因为女儿从来就没有和他们同处一个世界。

几分钟以后,车子缓缓停下,我背着书包下车,跟着梓琪父亲走进院子。

他们家别墅和周围的不太一样,第三层经过大整修,把原有的两个圆顶拆了,然后换成了玻璃幕墙,尽管造型还努力维持原状,但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一个好好的三层小洋楼,改得跟个两层楼的平房加了个雨棚一样。

雨棚里面,花草繁盛,甚至还有几棵快探到顶的高树。

梓琪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苦笑道:“欢迎来到梓琪的虫草世界。”

从四岁开始,梓琪就一直生活在这座隔绝于世的小楼第三层。

我们还没走近,保姆就出来迎接了,是个约摸四十岁出头的妇人,气质干净,叫蔡姐,青州人,这些年一直是她陪着梓琪生活。并且,也是这个家里唯一能和梓琪说上话的人。

蔡姐要给我拿包,被我婉拒了,临进门之前,我特意悄悄观察了一眼蔡姐,她微垂着脑袋,目光压在我的胸口以下,显得十分谦卑。

进屋是一个客厅,客厅比较空旷,东西两侧摆了些古玩,真假看不出来,想来总归不会便宜,居中一张实木茶几,周围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毯。

梓琪母亲一见我们进门,立刻从毡毯上站起,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很精干的女人,时间在她身上没能留下太多痕迹。

她先是冲我微笑致意,然后跟蔡姐简单交代了一下准备午餐的事情。坐下以后,她就直接开门见山的说了:“刘先生,大致情况你应该听我老公说过了,这次请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帮我们看看,梓琪她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说:“嗯,不过,我还是得先向您解释清楚,我只是一个研究员,记录和分析是我的本职,解决问题的话,我恐怕不一定能办到。”

我笑了笑,接着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和非正常人类打交道——请原谅,我把梓琪也归入这一类人——所以,我不会太悲观更不会太乐观,我只能说,我会去尽量了解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平静的观察,然后记录,事实上,我从事这个行业七年多,大部分时候不是我改变他们,而是他们在影响我。”

两口子对视了一眼,梓琪父亲无奈道:“那就麻烦你了。”

吃过饭以后,因为工作上还有事情,两口子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在他们离开之前,我问了个问题。

我说:“你们有没有相信过她?”

“我意思是,你们有没有相信过,真有人可以和虫子对话?”

两口子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不过从他们的表情中,我获得了想要的信息。

“好吧,老实说我也不太相信。”

我微微一笑。

梓琪父母显然也有些尴尬,冲我礼貌点头,走了。

我猜,他们已经开始后悔找上我了。

蔡姐领着我上楼,她告诉我,这几年,梓琪父母请了不少著名的心理专家,还有精神病医生过来,但都没有效果,很多甚至还没说上话就被赶走了。

蔡姐说:“小孩子的眼睛最毒,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末了,她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真的坏人,就是她心里觉得的坏人。”

我点头:“是的,她们对于恶意有种天然的敏感触觉。”

“蔡姐带了梓琪很多年了吧。”

蔡姐轻轻笑道:“是啊,一出生就带着了。”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种母性的光辉。

我说:“那你觉得,在梓琪眼里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蔡姐认真看了看我,摇着头说:“我不知道,得她自己见到你以后才知道。”

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二楼拐角,再往上就是顶楼了,透过楼梯口的光线,我已经能看到上面郁郁葱葱的春色。

我转身对蔡姐说:“让我一个人上去吧,放心,如果她不喜欢我,我肯定立即下来。”

蔡姐想了想,同意了我的请求。

走上顶楼,我一眼就看到了梓琪,还是初春,她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羽绒服,正蹲在西南角一个玻璃水池前,对着里面的鱼在窃窃私语。

她没有笑,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

我缓缓走过去。

在我走上楼顶的时候她应该就察觉到了,不过一直到我靠近,她都没有抬头,只是紧紧盯着池里的鱼。

我看了看,里面有五条黑尾金鱼,还有一条红鲤鱼。

我指着鲤鱼说:“请问,它叫什么名字啊?”

梓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它呀,叫红宝,我们今天才认识的。”

不得不说,梓琪的眼睛里有种不同于一般小孩的光采,不是那种特别的明亮,而是一种深邃,悲悯。仿佛充满感情,但又觉得是一种很遥远的感情。

我学她一样,也蹲下来,盯着池子问道:“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早上我听见她在喊救命,然后就把她救上来了。”

我一愣,跟着很快便反应过来。看来,今天中午的餐桌上原本还有一条红烧鲤鱼。

我说:“你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开心。”

她望着池子重重叹了口气,说:“是啊,因为红宝不开心。”

“为什么呢?”

“这几个家伙不喜欢她呀!”

梓琪横了我一眼,仿佛对我的不理解感到有些生气。

我摸了摸鼻子,说:“对不起啊。”

“算了。”

梓琪又重新望着水池发起呆来。

我往四周看了看,加上外伸的阳台,整个雨棚两百平左右,顶楼上用瓷砖砌了两条沟,蜿蜒曲折,绕着平台转了一大圈,一条灌水,一条培土,上面种满了各种花草,居中原先应该是阁楼圆顶的位置栽了两棵樟树,边上还有一株丹桂,一株银杏。

东北角有一个木板搭起来的小房子,一米四五的样子,梓琪这种身高可以轻易出入,像我的话估计得半跪着才能钻进去。

两棵樟树以及沿土沟栽种的灌木上挂了很多小笼子,有的用布挡着,有的没有,里面有各种小虫,我能认出来的不多,小金龟子,蜘蛛,蛾子以及各种色彩靓丽的瓢虫,甚至有一棵灌木上居然还挂了一大块蚂蚁窝。

收回视线以后,见她还在发呆,我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我先帮你养几天红宝?”

“嗯?”

梓琪转过头,看着我,眼里似乎有些不相信。

我说:“你应该也知道,鲤鱼和金鱼是不能放在一起的,如果呆久了,它们肯定会吵起来,那样你岂不是更伤心?”

梓琪想了想,说:“那我问问红宝吧。”

“红宝,他说要先把你带走,可以吗?”

梓琪对着鲤鱼,小心翼翼的征询道。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一脸笑意:“红宝说可以,她说她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我也笑了:“我就说嘛,她和另外五个家伙玩不到一起去,还是得给她找个更合适的地方。”

梓琪说:“你能找到吗?”

迎着她的目光,我略微犹豫了一下,说:“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但我努力吧。”

我在角落找了一个塑料盒,装满水,然后把红鲤鱼放了进去。梓琪一直盯着,似乎对我认真的态度比较满意,再次叮嘱道:“一定要好好对她啊!”

我重重点头:“当然,现在她也是我的朋友了。”

梓琪说:“你也能陪红宝聊天吗?”

我摇头:“不能。”

她有些失望,望着盒子里的红鲤叹气道:“红宝你不要害怕,如果他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去找他麻烦。”

我说:“我住在很远的地方,它说话你也能听到?”

“当然!”

梓琪说:“只要我听过的声音,再远都能听到!”

后来,我又和梓琪聊了一会儿,她带我认识了一些她的朋友,她的记忆很好,能清楚叫出每一个小虫的名字,她说,有些名字是她取的,有些是它们自己告诉她的。

最后,她亲自把我送到楼梯口,准确来说,是送红鲤。在我离开之前,她终于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了。

我说:“我叫刘春树。”

她听了以后,一板一眼的说道:“嗯,是个好名字。”

我笑了笑,说:“谢谢。”

蔡姐把我送到院子外边,她说:“很少有人能和梓琪聊这么久。”

我看了下时间,差不多在楼顶待了两个小时,确实不短。我把手里的红鲤拿给她看,“我想可能最主要还是因为红宝吧。”

我笑了笑,说:“其实想和梓琪做朋友的话,不难。”

蔡姐说:“想到和做到是两回事,他爸妈都没做到。”

我说:“那可能是因为我身上也有某种特别的气质?”停了会儿,我又问道:“蔡姐,你觉得梓琪是个正常的女孩吗?”

蔡姐很认真想了想,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吧,她反正是个好孩子。”

“哦。”

我向她点了点头,走了。

一个星期以后的下午,我又去了趟梓琪家,这一次,我带着两条红鲤鱼,一条是红宝,另一条是在市场上买的。为了找这条和红宝体型颜色都很像的鲤鱼,确实也费了我不少功夫。

梓琪父母听说了上次见面的成果,对我态度十分亲切,一见我进门,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

我说:“虽然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但我还是想提醒一下,我不会太悲观更不会太乐观,所以也请你们不要提前抱有太大期待。”

两口子忙点头,看着他们的表情,我猜这会儿不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会信。有些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说出来。

我说:“我先上去了,待会麻烦多准备些饭菜,运气好的话,我可能要和梓琪一块儿吃晚饭。”

梓琪对于我的到来有些惊喜,她当时正好从小木屋里走出来,一见到我,或者说,见到红宝,立即小跑着过来。

她轻轻敲了下盒子,然后仰着头说:“你还给她找了个伴啊!”

我走到木屋边,把盒子放在上面,说:“是啊,总要有个同伴才不会觉得寂寞嘛。”

梓琪点了点头:“是的,红宝现在开心多了。”

我说:“可惜我没法问她朋友叫什么,你能告诉我另一条鲤鱼的名字吗?”

梓琪看了眼我,似乎觉得我很不争气,她走到木屋边上,盯着另一条鲤鱼问道:“嘿,你叫什么?”

“她说她叫菜花。”

梓琪转过身跟我说。

我说:“哦。”

她又问我:“你找到那个合适的地方了吗?”

我说:“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讲这个事情的,我大概是找到了,所以再带红宝来见你一面。”

梓琪听了以后先是很开心,跟着又有些失落,她看着盒子里两条游来游去的鲤鱼,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很开心,以后要是想我的话,可以告诉我,我都能听到的。”

然后她看向我,说:“刘春树,谢谢你。”

“不客气。”

我说:“小屋里是什么东西啊?我看你好像很宝贝它们,上次我问你都没说。”

梓琪歪着脑袋看着我:“你很想知道吗?”

“当然。”

我点头。

她说:“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问:“那是些什么呢?”

她说:“他们啊,长大了以后会发光!”

我想了想,说:“萤火虫?”

梓琪点头道:“你也可以这么叫他们。”

我大概算了下时间,夏天还有两个多月才到,小木屋里的虫蛹还有漫长的成长期需要度过。

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们?”

“因为他们也很喜欢我啊!”

她理所当然的说道。

我说:“哦。”

那天傍晚,梓琪果然邀请我一起吃晚饭,我和她在楼顶上面对面坐着,聊了很多东西,她跟我讲了许多以后的计划,她想拥有大片的山林,然后把虫子们都保护起来,她觉得它们太脆弱了,如果没人保护的话,人类就会轻易的杀害它们。

我对她的想法给予了极大鼓励,我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力足够,一定会帮她。并且我也给她提了一些建议,希望她对这些虫子多一些信任,虽然它们弱小,但也有自己的本事。

我说:“不管什么,都不能一直被保护的,他们需要独自去面对生活。”

梓琪想了想,没赞同也没否定。

送我走的时候,她说:“刘春树,等他们长大的时候,我叫你来。”

我看了看小木屋,说:“好啊。”

那天晚上,梓琪父母陪我在楼下站了很久。我说:“尽管先让她这样活着吧,她的世界很美好,虽然我们无法插足,但可以先学会欣赏。”

梓琪父亲叹了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那时天已经很暗了,楼顶亮起灯,隐约间能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走来走去,十分忙碌。

从梓琪家出来以后,我带着两条红鲤来到江边,看着向大海滚滚奔腾的江水,我对手里的两条鱼说:“你们呀,可一定要告诉她,你们很开心啊!”

后来的几个月,我又断断续续去了梓琪家几次,陪她照顾下虫子,顺带着聊聊天。因为她的缘故,我特意买了本《昆虫百科图鉴》来看,总算把楼顶的虫子认得个七七八八了。

但我始终没法准确叫出每一个虫子的名字。

夏天的某个夜晚,我已经躺床上准备睡觉了,突然接到梓琪父亲的电话,他语气十分焦急。

“梓琪让我们叫你马上过来!”

我一听,匆匆穿上衣服打车赶了过去。

那天晚上,在那座别墅区的雨棚下,我见到了一幅从未见过的奇异画面。

漆黑的夜空下,飞舞着无数萤火虫,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姑娘站在中央,指挥着它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形状,时而像流光,时而像烟火,时而旋转,时而静止,璨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