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学,是什么学问呀?

“厚”指脸皮要厚,“黑”指心要黑。这是表面理解。

厚黑学》是解放前讽刺官场弊病的轰动全国的一部力作。他提出的“厚黑”二字当时不绝于耳、脍炙人口。本书被人们称为不可多得的奇书,八十年代又成为台湾、香港地区及日本的畅销书。

·李宗吾·(1879——1944)

我自读书识字以来,就想为英雄豪杰,求之四书五经,茫无所得,求之诸子百

家,与夫廿四史,仍无所得,以为古之为英雄豪杰者,必有不传之秘,不过吾人生

性愚鲁,寻他不出罢了。穷索冥搜,忘寝废食,如是者有年,一旦偶然想起三国时

几个人物,不觉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为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

而已。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

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

我。”心子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了。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于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

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

更把他写得维妙维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所以

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

可称双绝;当著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子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晤对

,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诸人,卑鄙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

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夺取荆州,把关羽

杀了,心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

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丞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

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著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

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

的本事施展开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服你,那时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

人的薰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欺人寡妇孤儿,心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

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辱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

:“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得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

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候,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寸之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

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我把他几个人物的事,反复研究,就把这千古不传的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

十四史,可一以贯之:“厚黑而己。”兹再举汉的事来证明一下。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咽鸣叱吒,千人皆废,为什么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他失

败的原因,韩信所说:“妇人之仁,匹夫之勇”两句话,包括尽了。妇人之仁,是

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脸皮不厚。鸿

门之宴,项羽和刘邦,同坐一席,项庄已经把剑取出来了,只要在刘邦的颈上一划

,“太高皇帝”的招牌,立刻可以挂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刘邦逃走。垓下之

败,如果渡过乌江,卷土重来,尚不知鹿死谁手?他偏偏又说:“籍与江东子弟八

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念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

,籍独不愧于心乎?”这些话,真是大错特错!他一则曰:“无面见人”;再则曰

:“有愧于心。”究竟高人的面,是如何长起得,高人的心,是如何生起得?也不

略加考察,反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恐怕上天不能任咎吧。

我们又拿刘邦的本事研究一下,史记载:项羽问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徒

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请问笑

谢二字从何生出?刘邦见郦生时,使两女子洗脚,郦生责他倨见长者,他立刻辍为

之谢。还有自己的父亲,身在俎下,他要分一杯羹;亲生儿女,孝惠鲁元,楚兵追

至,他能够推他下车;后来又杀韩信,杀彭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请问刘

邦的心子,是何状态,岂是那“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项羽,所能梦见?太史公

著本纪,只说刘邦隆准龙颜,项羽是重瞳子,独于二人的面皮厚薄,心之黑白,没

有一字提及,未免有愧良史。

刘邦的面,刘邦的心,比较别人特别不同,可称天纵之圣。黑之一字,真是“

生和安行,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于厚字方面,还加了点学历,他的业师,就是三

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圮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圮上受

书一事,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张良脸皮厚罢了。这个道理,苏东坡的留候论,说

得很明白。张良是有夙根的人,一经指点,言下顿悟,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这种

无上妙法,断非钝根的人所能了解,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

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种学问,全是关乎资质,明师固然难得,

好徒弟也不容易寻找。韩信求封齐王的时候,刘邦几乎误会,全靠他的业师在旁指

点,仿佛现在学校中,教师改正学生习题一般。以刘邦的天资,有时还有错误,这

种学问的精深,就此可以想见了。

刘邦天资既高,学历又深,把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

一一打破,又把礼义廉耻,扫除净尽,所以能够平荡群雄,统一海内,一直经过了

四百几十年,他那厚黑的余气,方才消灭,汉家的系统,于是乎才断绝了。

楚汉的时候,有一个人,脸皮最厚,心不黑,终归失败,此人为谁?就是人人

知道的韩信。胯下之辱,他能够忍受,厚的程度,不在刘邦之下。无奈对于黑字,

欠了研究;他为齐王时,果能听蒯通的话当然贵不可言,他偏偏系念著刘邦解衣推

食的恩惠,冒冒昧昧地说:“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真是咎由自取,他讥诮项羽是妇人之仁,可

见心子不黑,作事还要失败的,这个大原则,他本来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也在这

里失败,这也怪韩信不得。

同时又有一个人,心最黑,脸皮不厚,也归失败,此人也是人人知道的,姓范

名增。刘邦破咸阳,系子婴,还军坝上,秋毫不犯,范增千方百计,总想把他置之

死地,心子之黑,也同刘邦仿佛;无奈脸皮不厚,受不得气,汉用陈平计,间疏楚

君王,增大怒求去,归来至彭城,疽后背死,大凡做大事的人,那有动辄生气的道

理?“增不去,项羽不亡”,他若能隐忍一下,刘邦的破绽很多。随便都可以攻进

去。他忿然求去,把自己的老命,把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因小不忍,坏了大事

,苏东坡还称他为人杰,未免过誉?

据上面的研究,厚黑学这种学问,法子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

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把它学完了,就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各得一偏,也能称孤道

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是各得一偏,不幸生不逢时,偏偏与厚黑兼全的刘

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是他们在生的时候,凭其一得之长,博取王候将

相,炫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

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不负人。

上天生人,给我们一张脸,而厚即在其中,给我们一颗心,而黑即在其中。从

表面上看去,广不数寸,大不盈掬,好象了无奇异,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

的厚是无限的,它的黑是无比的,凡人世的功名富贵、宫室妻妾、衣服车马,无一

不从这区区之地出来,造物生人的奇妙,真是不可思议。钝根众生,身有至宝,弃

而不用,可谓天下之大愚。

厚黑学***分三步功夫,第一步是“厚如城墙,黑如煤炭”。起初的脸皮,好象

一张纸,由分而寸,由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最初心的颜色,作乳白状,由乳色

而炭色、而青蓝色,再进而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功夫;因为

城墙虽厚,轰以大炮,还是有攻破的可能;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都不愿挨

近它。所以只算是初步的功夫。

第二步是“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他一点不动,

刘备就是这类人,连曹操都拿他没办法。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

买主越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中原名流,倾心归服,真可

谓“心子漆黑,招牌透亮”,能够到第二步,固然同第一步有天渊之别,但还露了

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操的本事,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三步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上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

这个境界,很不容易达到,只好在古之大圣大贤中去寻求。有人问:“这种学问,

哪有这样精深?”我说:“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方能终止;学佛的人

,要讲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算正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

要做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总之,由三代以至于今,王候将相,豪杰圣贤,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成,无

一不出于此;书册俱在,事实难诬,读者倘能本我指示的途径,自去搜寻,自然左

右逢源,头头是道。

李宗吾,1879年(清光绪五年)生于成都,一度任国民党政府官员、四川

大学教授,后成为自由撰稿人,于1944年去世。

奇书《厚黑学》成稿于1917年。曾连载于成都《公论日报》,后由故未能

载完。几经周折,在1934年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