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玫瑰谷》全文

她平静地走向悬崖...

春天结束时,玫瑰盛开,红色、白色、黄色、深紫色和粉红色,花朵灿烂,映出峡谷。刚下了一场春雨,花瓣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珠,湿润的香味从峡谷中升起,在空气中流动。

太阳逐渐在西方落下。在漆黑的远山背后,它向天空射出无数光束,就像一只金色的号角在天空中鸣响。后来终于沉下去了,橘黄色的霞光把整个玫瑰谷染成了红色。森林中几只疲惫的鸟在阳光下拍打着翅膀,看起来像剪纸。在附近的山顶上,几只觅食的狐狸也在返回山沟里的巢穴。

光芒褪去,世界变成灰色。孤独的山风轻轻吹过。

她垂下眼睛,只听见风在耳边流动...

一位老人的严重咳嗽使她无法动弹。她转过身,看见老人站在暮色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睛——一个真正老人的眼睛。

“要跳就跳别的地方,别弄脏了我的玫瑰!”老人只说了一句话。

她哭了,哭得很轻,带着温柔的忧郁。她一直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老人。她感觉到老人在用眼神呼唤她:“跟我来。”

老人转身离开,她跟在后面。他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拉着向峡谷走去。

幽静的小路穿过玫瑰花丛,月光下出现一间小屋。老人没有回头,推门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油灯亮了,老人的身影变得像一面巨大的风帆,投在墙上。

她走进黑暗温暖的小屋,坐在凳子上。她双手合十,静静地放在胸前。她的眼睛一直跟着老人。她像一只长着娇嫩翅膀的雏鸽,迷路了,被主人带着柔光收留。

老人把食物放在她面前的小桌子上,去里屋打了个铺位。完了,老人拿来被子,脱下棉衣,盖在被子上。他对她说:“晚上,有风从山谷的另一边吹来,很凉爽。”

他走出小屋,坐在一块岩石上。烟锅点着红红的,仿佛夜在呼吸。

深夜,她听到山风在宁静的玫瑰谷中流动的声音。风中,老人的歌声缓缓响起。那首歌没有歌词,只有一首曲子,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湖面上的水波,慢慢地从无尽的远方荡开...

她给老人穿上衣服,然后坐在他旁边。

晚上,一切都很平静。金色的月光照耀着玫瑰谷和朦胧的远山。烟树里,几声山鸟模糊的叫声,显出一些空虚,一些惆怅。

“你是哪里人?”

“那边的城市。”

“你出来几天了?”

“从昨晚到今天晚上。”

“为什么要从那里跳下去?”

"……"

“二十一年前,我也想跳到那里去。”

“你?”

“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后来,我看到了这个玫瑰谷和那个花。我坐在岩石上直到天亮,一直呆在这里。”

她托着下巴,看着纯净的天空。

老人又唱了起来,一个音符和另一个音符之间的距离非常长,就像一辆沉重的马车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充满了困难...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老人-

她非常爱她的父亲。

爸爸曾经是管弦乐队的首席指挥。那时,她还年轻,经常和母亲一起去听父亲举办的音乐会。爸爸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头发闪闪发光。爸爸的姿势和动作很感人。钢琴、小提琴、单簧管和长笛...所有的乐器都随着他的暗示、呼唤、交流,奏出各种美妙的声音。音乐在大厅里盘旋起舞,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在寂静的空气中优雅地滑行;过了一会儿,声音就像镀了金一样,亮遍天下。过了一会儿,声音变暗了,像一股清泉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夜空下远处松林间的暗池里;然后就好像星空下的旷野里有成千上万的马奔腾。音乐有无穷的魔力。有时候她觉得暖暖的,吵着要妈妈把毛衣脱下来,但一会儿又觉得又冷又阴,仿佛走在一片阴凉逼人的树荫里,忍不住往妈妈怀里钻。神奇的音乐竟然激起了她的各种联想:毛茸茸的酸杏、蓝色的晶莹冰块、精致的六边形雪花、山坡上的红色小房子、六楼阳台飘来的蓝色围巾...

谢幕,爸爸抬起头,张开双臂。

她喜欢去听她父亲指挥的音乐会。

然而,在她十岁的时候,她的父亲被指控“犯了错误”,一夜之间被免职。

爸爸在家呆了一年,呆在家里,眼看家里的生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由于朋友的帮助,他成了一家制刷厂的推销员。爸爸背着两大包毛笔,出门几十天。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把他的毛笔卖给了那些小商店。大多数时候,他直接去小学,把毛笔卖给正在上汉字课的孩子们。他把刷子铺在一块布上,蹲在学校门口,耐心地等待生意。她跟她爸爸出去过一次,他真的太辛苦了。坐车坐船,有时候要走十几里路。饿了,向人要一碗水喝,吃点干粮。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可以和别人一起过夜,无论是在厨房还是在磨坊。爸爸到处说别人的好话。一天晚上,因为没有地方住,他们就在别人的屋檐下露宿。月光淡淡地照着,冷得他们睡不着。爸爸问她:“你想妈妈吗?”她问父亲:“你呢?”爸爸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妈妈,爸爸可能就不想活了。爸爸说:“我们用这次赚的钱给你妈妈买件好看的毛衣,好吗?”她点点头。

年复一年,爸爸出去又回来;回来,出去...

爸爸又背着两个沉重的包出去了。一天晚上,她去同学家上了一堂温馨的课。晚上回来,她觉得有点冷,想和妈妈一起睡。推开妈妈的门,打开灯,她立刻闭上了眼睛:床上,妈妈正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她跑出家门,在空荡荡的夜街上疯跑,最后跑到城外的河边,抱着一棵梧桐树坐在地上。坐到天亮,再坐到天黑。

爸爸回来了。

她看着父亲,父亲老了:原本亮黑色的头发变得干枯,夹杂着白发;我的背是驼着的,因为长时间单肩背负背包,肩膀倾斜,看起来总像一艘帆船在水中侧沉;一双灵活而神奇的手变得粗糙、僵硬,没有一丝灵气,还有被狂风吹出来的皱纹和裂痕;那双充满情感的眼睛,像黑暗中的两颗烛光,变得灰暗,似乎渐渐暗淡。

她逗自己笑着说:“爸爸!”

爸爸坐在沙发上,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滞。

“妈妈和我真的很想你。”她说了很多关于她妈妈想念她爸爸的事情。

爸爸有点不对劲:天黑了,他从外面摇摇晃晃地回来,身上有刺鼻的酒气。

这一天,她放学回家,家里静悄悄的。等她习惯了房间里的黑暗,腿都抖了:爸爸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双管猎枪!她用嘴握紧手指,绷紧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变成了一团冰,一股刺骨的寒冷淹没了全身。当她拿出被咬的手指时,她的牙齿咯咯作响。

“爸爸,你想杀了你妈妈吗?”

爸爸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

“爸爸!..... "她突然跪倒在父亲的脚下,哭着,双手抱住父亲的腿,使劲摇晃。

爸爸抖得像个木偶。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爸爸,把我也杀了吧!”"

爸爸的猎枪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早上,当她正坐在床上静静等待彻夜未归的父亲时,远处的大川部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当她到达时,她看到父亲的头在流血,靠在一棵老树上,好像很累了,现在他安静地睡着了...

老人轻轻地把衣服搭在她的肩上。

蝉一样的薄雾似乎在玫瑰谷流动。月亮落在西部峡谷的树枝上,像一只胸部丰满的金凤凰在那里筑巢。雾逐渐变浓,“凤凰”号逐渐消失了...

黎明像一只长着鲜艳羽毛的青鸟,从东方的地平线飞向玫瑰谷。

她去了山下五里的一个小镇继续初中学业。

每天晚上放学回来,她都能远远地看到老人静静地坐在峡谷口等着她。巨大的夕阳在老人身后,老人似乎靠在一把圆形的金椅上。每次看到这个画面,她总会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让她鼻子发酸的温柔。她向老人握了握手,然后向他跑去。

他们沿着山路走向玫瑰丛中的小屋。

夏天到了。晚饭后,她爬上吊床乘凉,让被旅途和学习弄得酸酸的身体软软地躺下。吊床是老人用葛藤做的,挂在两棵大树之间。吊床上挂满了她采摘的五颜六色的花朵。睡在吊床上,看着群山上空的夜空,她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山风吹着空山。远处有微弱的活泉叮叮当当的声音。玫瑰盛开,闻起来醉人。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她全身伸展开来,感觉非常柔软轻盈,纤细的手臂悬挂在吊床床边。

只有当老人再次哼唱时,她才侧身,让无名的重量溢出她的脑海。

老人永远是一张固定的脸:冷漠冷漠,睫毛有点下垂,眼神里有一种坚韧甚至冷酷;偶尔刷地一亮,在这转瞬即逝的如闪电石火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焦虑和痛苦的渴望。

老人额头上有一道紫黑色的疤痕,让他脸上的表情略显凶狠。

有一天,她被老人的歌唱得热泪盈眶:“爷爷你怎么了,老是这样唱?”

老人突然意识到他的歌给她带来了什么,感到非常遗憾和难过。

“那天,你说你也要从那里跳下去?”她盯着老人的眼睛看了很久。好奇、担忧和不愿让怀疑继续下去,让她想立刻知道原因。

老人垂下头,抬起来:“我坐了十年牢……”他不看她,问:“你害怕吗?”

“不,我不怕,爷爷。”

“你想问我这是因为什么?对吗?没关系。投毒,纵火,当强盗反正都一样。都叫犯罪。.....我要一辈子在心里祝福一个亡灵。他在我的牢房里。我肯定他没有犯罪。他年轻,漂亮,天真,甚至是个伟人。我发现他怀里一直藏着一朵野蔷薇。我猜这花是一个女孩给他的。直到最后,我也想不通。他最终被枪毙了。临走前,他对我说:‘早点出去,做个好人!’.....20年的牢狱之灾,我坐了10。想到马上就要回到老婆孩子身边,我激动得站都站不起来。我双手扶着监狱的墙,向大门走去,心里想: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我...我走出大门,大门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吹,狱外的风很大...后来,我和你一样,走啊,走啊,走到了悬崖边...……"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吗?”

“怕鬼?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怕劫匪?”老人摇摇头,“那他们就看错人了。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什么?这个峡谷太安静了……”老人突然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呼吸变得急促,眼里带着恐惧。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有时候,我再也把持不住了。我绝望地对着这座山大喊,哭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除了在坡上种地,我还会沿着山谷种玫瑰,希望它不要长满天下。”老人看着她,突然变得像一个无助、软弱的孩子,甚至忘记了一个同龄人应有的重要,问道:“你愿意吗...马上走?”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

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两个孤独的灵魂,面对着孤独的大山。

太阳似乎突然落山了。在接近地面的空中,它又停下来,默默地燃烧着,流露出一种恶毒的渴望,想把地上的最后一滴水擦干。天空铁青,30天没有一丝云彩飘来。干旱疯狂地笼罩着群山。方圆有几十英里远,所以很难找到一瓢水。远处,活泉已经干涸,听不到流水声。空气如此干燥,似乎可以摩擦出蓝色的火花。

她有点害怕,经常用干渴的眼神看着头发蓬乱的老人。

“别怕,这些玫瑰还没死呢!”

玫瑰仍顽强地生长在峡谷中。叶子其实是绿色的,一些细细的枝条在空中很坚定,一簇簇五颜六色的花只是在悠闲地绽放。

所以,她真的不怕。

每隔几天,老人就从十几里外的河里捡一把水。对于这点水,老人自己也很吝啬。他太渴了,就从灌木丛中摘了一些酸酸的水果放在嘴里嚼着。然而,每天早上,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方地把半盆水放在门口的石桌上——给她洗脸水。

看着冰凉的水,又看着老人干裂的嘴唇,她固执地不肯洗。

老人坚定不移地坚持:“洗完脸才能上学!”

那张精致、白净没有一丝杂色的脸,如果不能每天早上打扫干净,对老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只有当她额前的头发在滴水,她的脸因为清水的滋润而变得活泼、纯净、润泽,他才会感到幸福。

为此,有一天老人大发脾气,差点没把盆里的水倒进玫瑰花丛里。他嘴里一直嘟囔着:“阿姨没洗脸,可是她没洗脸……”

洗的时候,她把眼泪滴到脸盆里。

几天后,她放学后回到了玫瑰谷。老人看起来很有钱,夸张地说:“这些天,我已经节约了很多水。今天,我又捡了一大堆东西。洗个澡。”老人走到峡谷口。

她没有违背老人的意愿,脱了衣服,一丝不挂,用瓢把头上的凉水倒掉。水像柔软的白丝一样擦着她的身体,很惬意。夜晚的群山一片寂静。沐浴在月光下,她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她低头看着自己,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得很好看,心里莫名的又羞又喜。一瓢,一瓢,她把老人准备的干净水挥霍一空。她觉得心里湿润了。她突然想唱首歌,于是就唱了起来。那声音仿佛被清水洗过,纯净如银,在峡谷中响起。这个存在于世间多年的峡谷,第一次被一个来自少女内心深处的声音所触动,周围变得格外宁静。

老人靠在岩石上睡着了...

这一天,老人像往常一样坐在峡谷口的岩石上,等着她回来——然而,她直到今天月中旬才回来。

她离开了。

干旱不仅让老人疲惫不堪,也给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庄稼几乎没用了,小屋角落的土瓮里几乎没剩什么食物。她对这个不太了解,就毫无顾虑地吃着老人做的饭。当她偶尔发现老人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大嚼一根苦涩的植物根时,她恨自己。

老人瘦得跟骷髅一样,颧骨突兀,脸色灰白,下巴有点吓人。如果她再次住在玫瑰谷,老人将像一盏油灯,她将很快消耗石油。

她回到了那个她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城市。她想回到那个家,尽管她不想见她的母亲。她来到熟悉又陌生的窗口。她不想马上进去,想先透过窗户看看墙上父亲的照片。然而,她找遍了整面墙,也没有看到父亲的照片。她仿佛掉进了一个无限冰窟,浑身颤抖,想哭,却又想哭无泪。

她失去了理智,茫然地走在街上。路灯下,梧桐树上,一片片残叶正落在地上。夜色渐深,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落叶被秋风吹得漫无目的地在焦黑的道路上翻滚。她不知道自己累了,也不知道自己不累。她只是呆呆地走开了。

街灯把一个人的巨大身影一直铺到她的脚下。她抬起头,看见老人双手拄着竹竿,稳稳地站在她面前。

她疯狂地跑向那里。

“跟我回去,回玫瑰谷!我们现在有很多钱,很多钱!一个人买下了我们所有的野蔷薇。他们会用它来制作玫瑰露。玫瑰露,你明白吗?洒在衣服上,香味持久。你听说过古时候有人收到亲朋好友的诗词,要先用玫瑰露洗手才能看吗?我们发财了,发财了!你想上大学,就去上大学……”

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被擦亮了一样。

五年后—

老人躺在小屋的铺上。人们惊讶于这衰老的生命如此顽强。滴了几天水,他们还是睁大眼睛看着门口。他在等她——那个已经是大学生的女孩。

她日夜赶回玫瑰谷,扑倒在老人身边。当老人看到她时,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她采了无数筐野蔷薇,铺在一个很大很平的石头上,然后背着已经变得很轻的老人走向它。深夜,她脱下老人的衣服,用玫瑰露一遍又一遍地擦洗他的全身,然后给他穿上新衣服,默默地看着他...

从现在开始,每年当罗丝·布鲁姆来玫瑰谷住几天的时候。她觉得老人孤独的灵魂一直住在这里。她感到他无处不在。他需要她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