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说书人》的写作素材

尊敬的瑞典学院成员们,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互联网,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或多或少地了解了高密这个遥远的东北乡镇。你可能见过我90岁的父亲,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妻子和女儿,还有我一岁零四个月大的孙女。但此时此刻有一个人是我最想念的,我的母亲,你永远见不到。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荣耀,我妈却不能。

我妈生于1922,死于1994。她的骨灰埋在村子东边的桃园里。2011,一条铁路要从那里穿过,我们只好把她的坟搬到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挖好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材已经腐烂,母亲的骨殖已经和泥土混在了一起。我们不得不象征性地挖出一些泥土,并把它搬到一个新的坟墓里。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我妈是地球的一部分,我站在地球上说的话就是我对我妈说的话。

我是我妈妈最小的孩子。我记得最早的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暖水瓶去食堂开水。因为饥饿,我不小心打碎了热水瓶。我吓得钻进草堆,一天不敢出来。晚上,我听到妈妈在叫我的乳名。我从草堆里钻出来,以为会被打被骂,但是我妈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妈妈去集体田里摘麦穗。麦田的守卫来了,摘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妈被抓是因为脚小,跑不快。高个子看守打了她一耳光,她身子一抖,摔倒在地。看管人没收了我们捡来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妈嘴角流血,坐在地上。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脸上绝望的表情。很多年后,当守麦田的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遇见我,我冲上去报复他。我妈拉住我,平静地对我说:“孩子,打我的人不是和这个老人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吃了一顿饺子,每个人只有一碗。当我们正在吃饺子的时候,一个老乞丐来到我们家门口。我拿起半碗地瓜干送他走,他却愤愤地说:“我是个老头。你吃饺子,却让我吃地瓜干。你们的心有多长?”我生气地说:“我们一年吃不了几次饺子。我们甚至不能给每个人吃半满碗!给你地瓜干就好。你要就要,要就要,要就走!”母亲骂了我一句,然后拿着她的半碗饺子,倒进了老人的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我跟着我妈卖白菜,有意无意多收了一个买白菜的老大爷一毛钱。我算完钱就去上学了。放学回家,看到平时很少流泪的妈妈泪流满面。我妈没有骂我,只是轻声说:“儿子,你让我妈为难了。”

我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疾病、劳累,让我们一家人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妈妈随时会自杀。每当我下班回来,一进大门就喊妈妈。听到她的回应,我感觉一块石头落地了。如果一会儿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会吓坏了,跑到厨房和磨坊去找。有一次我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没看到我妈,我就坐在院子里哭。这时妈妈从外面进来了,背上背着一捆柴火。她对我的哭闹很不满意,但我又不能告诉她我的担心。母亲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说:“别担心,儿子。虽然我生活毫无乐趣,但只要阎王爷不叫我,我就不去。”

我生得丑,村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有几个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哭了,我妈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没有鼻子和眼睛,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善良,多做善事,再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城了,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还在背后甚至当面嘲讽我的长相。我想起了母亲的话,平静地向她们道歉。

我母亲不识字,但她非常尊重识字的人。我们家的生活很艰难,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向她要书和文具,她总会满足我。她是一个很努力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是只要我因为读书而耽误了工作,她从不批评我。

有一次,一个讲故事的人来到市场。我偷偷去听书,忘记了她布置给我的作业。为此我妈批评了我。晚上,她打着小油灯给家人做棉衣的时候,我忍不住重复白天听说书人讲的故事。刚开始,她有点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腔滑调,无所作为,想不出好词。但我重复的故事渐渐吸引了她,她也不再在每个聚会日给我作业,默许我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炫耀自己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我就不满足于复述讲故事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润色。我会投妈妈喜欢的票,编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会改变故事的结局。我的观众不仅是我妈,还有我姐,我姨,我奶奶。听完我的故事,妈妈有时会很担心,像是在告诉我或者自言自语:“儿子,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的人?”玩贫嘴就一定要吃饭吗?"

我理解妈妈的担心,因为在村子里,一个多嘴的孩子很无聊,有时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写的那个因为言语而被村里讨厌的孩子,有我童年的影子。我妈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安静、稳重、大方的孩子。但在我的身上,我表现出很强的说话能力和很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很大的危险,但我讲故事的能力却给她带来了快感,让她陷入了很深的矛盾。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从小被父母教导,但我并没有改变自己喜欢说话的天性,这让我的名字“莫言”很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因为年纪太小,身体虚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去草原上放牧牛羊。当我带着牛羊路过学校门口,看到曾经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架,心里充满了悲伤,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脱离群体后的痛苦。

在沙漠沙滩上,我把牛羊放走,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只有鸟儿在天空中歌唱。我感到孤独,寂寞,内心空虚。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中慵懒飘动的白云,脑海中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们那里有很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狐狸能变成美女陪我放牛,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但是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里跳出来,我吓得蹲在地上。狐狸跑了,我还在那里瑟瑟发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旁边,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和我在牛眼里的倒影。有时我试图通过模仿鸟儿的歌声与天空中的鸟儿交谈,有时我会对一棵树倾诉我的心声。但是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很多年后,当我成为小说家的时候,当年的很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很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也有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苦笑。

就像中国的圣人老子说的“祸在福中,福在祸中。”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却像我们的前辈沈从文一样,早早开始阅读这本社会生活的大书。上面提到的去赶集,听读书人讲故事,只是这本大书中的一页。

辍学后混迹于成年人之间,开始了漫长的“用耳朵读书”生涯。200多年前,我的家乡有一位伟大的讲故事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很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后代。在集体劳动的田野里,在生产队的牛棚马房里,在爷爷奶奶滚烫的炕上,甚至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上,我听了许多鬼神故事、历史传说和奇闻轶事。这些故事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和家族历史息息相关,让我有了强烈的真实感。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东西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痴迷于故事的孩子,入迷地听着人们的故事。那时候,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当我看到一棵大树时,我会感到敬畏。我看到一只鸟,就会觉得它随时会变成一只成年鸟。遇到陌生人,也会怀疑是动物。每当我晚上从生产队的车间回到家,无尽的恐惧包围着我。为了壮胆,我边跑边大声唱歌。那时候我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沙哑,语气难听。我的歌声对我的村民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在家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坐火车去了离家最远的青岛,差点在木材厂巨大的木材中迷路,以至于当我妈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除了一堆堆的木材,我什么也没看到。但正是这次青岛之行,让我产生了离开家乡,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妈卖了结婚首饰帮我买了四本中国通史简编。我走出了高密东北乡,一个我又爱又恨的地方,开始了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没有过去30年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和进步,没有改革开放,就不会有我这样的作家。

在枯燥的军营生活中,我迎来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听故事,用嘴巴讲故事的孩子开始用笔讲故事。起初,道路并不平坦。我没有意识到我20多年的农村生活经历是一座丰富的文学宝库。那时候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和英雄模范的。所以虽然发表了几部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上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著名作家徐怀中的指导下,我写了《秋水》、《干涸的河》、《透明的胡萝卜》、《红高粱》等一批短篇小说。小说《秋水》中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词。从此,就像流浪的农民有了一块地,像我这样的文艺流浪汉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我必须承认,在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创作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的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的开拓精神激励了我,让我明白一个作家必须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要谦虚,要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一定要专横,一定要独断。我跟了这两位大师两年,就是意识到必须尽快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他们是两个燃烧的火炉,我是一个冰块。如果我离他们太近,我会被他们蒸发。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个作家的影响,在于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的相似性。所谓“然而我感受到了神圣独角兽和谐的心跳”。所以,我虽然没有好好读他们的书,但是只读了几页,就明白了他们做了什么,怎么做的,然后就明白了我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我应该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是我熟悉的市场说书人的方式,是我爷爷奶奶和村里的老人讲故事的方式。坦白说,我讲的时候,没有想过谁会是我的观众。也许我的观众是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也许我的观众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亲身经历,比如那个在干涸的河流里被暴打的孩子,比如那个在透明的胡萝卜里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孩子。我确实因为做错事被父亲打了一顿,也确实在桥工地上给铁匠拉风箱。当然,个人经历,再奇怪,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须是虚构的,富有想象力的。很多朋友说《透明的胡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觉得《透明的胡萝卜》是我作品中最有象征意义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有着超人耐力和超人感性的孩子,是我所有小说的灵魂。虽然我在后来的小说里写了很多人物,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接近我的灵魂。换句话说,在一个作家塑造的人物中,总有一个领袖。这个沉默的孩子是一个领导者。他一言不发,却有效地带领着各类人物,在高密东北乡的舞台上尽情地表演。

你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当你讲完自己的故事,你一定要讲别人的故事。于是,我从老人们那里听到的亲人的故事,村民的故事,祖先的故事,就像听到集结号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中倾泻而出。他们期待地看着我,等着我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阿姨、叔叔、老婆、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高密东北乡的很多村民也在我的小说里出现过。当然,我用文学的方式对待他们,让他们超越自我,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姑姑出现在我最新的小说《蛙》里。因为我得了诺贝尔奖,很多记者去她家拜访。一开始她很耐心地回答问题,但很快她就厌烦了,跑到县城儿子家躲起来。我写《蛙》的时候姨妈真的是我的模特,但是小说里的姨妈和现实生活中的姨妈很不一样。小说里的大妈很霸道,有时候就像个女土匪一样。现实中的大妈善良开朗,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姑姑晚年过着幸福的生活,但小说中姑姑却因为内心的巨大痛苦而失眠,穿着黑袍,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游荡。我感谢姨妈的包容。她不生气,因为我在小说里那样写她。我也很佩服阿姨的智慧。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

我母亲去世后,我非常难过,所以我决定为她写一本书。这就是《丰乳肥臀》这本书。我只用了83天就写出了这部50万字小说的初稿,因为我有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也充满了情感。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母亲个人经历相关的素材,但书中母亲的情感经历是虚构的,或是基于高密东北乡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序言里,我写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几个字,但这本书其实是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一个缩影。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点,我每本书的构思和灵感触发也各不相同。有些小说来源于梦境,比如透明的胡萝卜,有些则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事件,比如《天堂蒜薹之歌》。但无论是源于梦境还是现实,最终都必须与个人经历相结合,才能成为一部个性鲜明、语言丰富多彩、结构独特的文学作品,塑造了无数鲜活细节的典型人物。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出现,在书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非常抱歉使用这个讲故事人的真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很多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用了他们的真名,希望获得亲近感。但工作完成后,我觉得不可能给他们改名字了。因此,

还发生了我小说里同名的人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也劝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在《红高粱》里,第一句话就说我父亲是土匪。我不管你在乎什么?”

当我在写一部贴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比如《天堂里的大蒜之歌》的时候,我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我敢不敢批判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而是这种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让这部小说变成社会事件的纪实报道。小说家是社会中的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写成人。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起事件却又超越事件,关心政治多于关心政治。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人生,我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勇气,我也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同情。我知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难以准确定性是非善恶的朦胧地带,而这个地带是作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准确生动地描写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就必然超越政治,具有优秀文学的品质。

没完没了地谈论我的作品很无聊,但我的生活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我觉得无法谈论我的作品,所以我必须请你原谅我。

在我早期的作品中,作为一个现代说书人,我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但从小说《檀香刑》中,我终于从后台跳到了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在自言自语,无视读者,那么从这本书开始,我就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众多的观众,生动地讲述着。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也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积极研究过西方现代派小说,玩过各种叙事把戏,但最终还是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静态的回归。《檀香刑》及后续小说是继承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借鉴西方小说技法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就是这种混合的产物。它既是国内文学传统和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体,也是小说和其他艺术门类的混合体,就像《檀香刑》是民间戏曲的混合体,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艺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营养一样。

最后,请允许我再次说说我的生死疲劳。这个标题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全世界的翻译家都很头疼翻译这个标题。我对佛教经典没有深入的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也很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很多基本理念都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世间很多纷争在佛教徒眼里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样一个最高视野下的世界是很可悲的。当然,我写这本书不是为了说教。我写了人的命运和情怀,写了人的局限和包容,写了人追求幸福和坚守信仰的努力和牺牲。小说里那个一个人对抗时代潮流的蓝脸,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个农民。小时候,我经常看见他推着一辆吱嘎作响的木车,从我家门前的马路上穿过。他被一只跛驴牵着,被他的小脚妻子牵着。这种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奇怪,那么不合适。在我们的孩子眼里,我们也把他们当成了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以至于当他们经过大街时,我们会义愤填膺地向他们扔石头。多年以后,当我拿起笔来写的时候,这个人物,这个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有一天我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会把他的故事讲给全世界听,但直到2005年,我在一个寺庙里看到了“因果轮回中的六大司”的壁画,我才明白这个故事的正确讲述方式。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起了一些争议。一开始我以为争执的对象是我。渐渐地,我觉得争执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我就像一个看戏的人,看着所有人的表演。我看到获胜者身上满是花、石头和污水。我害怕他会被打败,但他微笑着从花丛和石头中出现,擦去身上的脏水,平静地站在一边,对人们说: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就是写作。我该说的都写进作品里了。用嘴说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的话永远抹不掉。希望你能耐心看完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看我的书。即使你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指望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时代更是如此。

虽然不想说什么,但是今天这样的场合不得不说点什么,那我就简单多说两句。

我是个讲故事的人,所以还是想给大家讲故事。

上世纪60年代,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参观一个苦难展,我们在老师的引导下泪流满面。为了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几个同学悄悄往脸上吐口水,假装流泪。我还看到,在真哭和假装哭的同学中,有一个同学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嘴里没有声音,手也没有捂脸。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眼里流露出惊讶或困惑。事后,我向老师举报了这个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名同学警告处分。

多年以后,我因为告密的事跟老师告状的时候,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谈这件事的同学有十几个。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每当我想起他,都感到深深的惋惜。这件事让我认识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所有人都在哭的时候,应该允许一部分人不哭。当哭成了一种表现,就应该允许一部分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30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一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看书,一位老军官推门进来。他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哦,没人?”我立刻站起来大声说:“我不是人吗?”老军官被我说得满脸通红,尴尬地退了出来。对于这件事,我沾沾自喜了很久,以为自己是一个勇敢的斗士,但多年以后,我对此深感愧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是我爷爷多年前给我讲的: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躲在一个破庙里躲避一场暴风雨。外面雷声如雷,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有吱吱叫的龙。所有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人做了坏事。谁做了坏事,就让他出寺,自己接受惩罚,免得连累好人。”自然没人想出去。有人提议:“既然大家都不想出门,那我们就把草帽扔出去吧。谁的草帽被吹出庙门,就说明谁做了坏事,请他出去接受惩罚。”

于是大家都把草帽扔到庙门外。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庙里,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来。每个人都敦促这个人出去接受惩罚。很自然,他不想出去,于是他们把他举起来,扔出了圣殿。我猜大家都猜到了故事的结局。那人刚被赶出庙门,破庙就塌了。

我是个讲故事的人。我因为讲故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中奖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会继续讲述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