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为什么文学大师汪曾祺被埋没了?

1,原文:

为什么文学大师汪曾祺被埋没了?

我们一直在呼唤大师,也一直在感叹大师的缺席。但是有时候我们往往会忽略主人的存在,尤其是主人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性色盲。有一个作家已经去世十八年了。他的名字被读者反复提及,他的作品年年再版,甚至比他活着的时候还多。我们突然意识到有一位大师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没有理会他,把他藏在雪里。

他就是汪曾祺。

转向当代文学史,他的处境有些尴尬。在趋势和专章之外,他经常在“你你”一类。“游游”在文学史编纂中往往是可有可无的、边缘的、后缀的。总之这样的高手一直默默无闻。

汪曾祺为什么会被遮蔽?它有其现实合理性。纵观这些年,红极一时的作家往往是踩着“点”走的,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围观。那么这个“点”是什么,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中国文学的“点”由纵横两个价值基准组成。纵坐标是革命文学源远流长的传统价值,横坐标是外国文学标准。在1978之前,这个外国标准是由前苏联的文学传统组成的,带有一点俄罗斯的文学传统,比如列宁肯定的《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而1978之后的国外标准偏重于欧美现代派文学体系。汪曾祺的作品正好在这两个价值基准之外。

先说革命文学传统。这个传统在鲁迅时代就已经形成了,就是“顺从文学”。鲁迅在《呐喊》序中明确提出要服从命令,听从先驱者的命令。之后,新的文学传统逐渐钝化了“顺从文学”的呐喊精神和战斗精神,逐渐演变为合作文学、政治、政策和运动,并在60年代开始发展到极致,最终成为所谓的“阴谋文学”。改革开放后,在新时期文学中出现了“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这些思想在历史进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汪曾祺的创作自然比不上这些重大的文学思想,于是就有了“我的作品上不了头条”的感觉。汪曾祺在当时的价值体系中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我的作品不能上头条。标题是中国文学期刊的核心价值。“我的作品与政治结合不紧密”、“不可能成为主流”、“我的作品和我的一些观点大概不太受欢迎”、“我与文学保持了30多年的超然关系”,这些恰恰说明了汪曾祺在文坛被低估的原因。在汪曾祺的《二三事》一文中,苏北曾经描述过汪曾祺与林斤澜之间的一段往事:

晚上,陪着王、林去新安江边的大排档吃龙虾。啤酒喝到一半,林突然说:我听说你的一部小说要在花城出版了

程英说:“是的。”林说:“花城好。”停顿了一下,他说:“你再认真写一篇,我给你上北京文学头条。”

王放下杯子,看着林:“你庸俗吗?一定要上头条吗?”林看着王闪亮的眼睛,笑了。

王说:“我的小说上不了头条,有时候是最后一篇。”

在谈到汪曾祺的作品时,叶赵岩说过一段有趣的话:“如果汪曾祺的小说突然走红,结局会完全不同。有逆反心理的年轻人是不会轻易把一个年纪不小的老作家当同志的。好在有一段时间,汪曾祺不属于主流文学。他显然是一个另类,一个有着青春气息的老顽童。虽然和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但他在鄙视主流中找到了* * *的味道。文坛是很世故的。一方面是保守,霸道,排外,甚至低俗。另一方面也会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经常吸收一些新鲜血液,通过招募和改编重塑形象。毋庸置疑,汪曾祺很快得到了年轻人的喜爱,这种喜爱可谓是爱。”汪曾祺鄙视主流,主流自然也鄙视他。他在文学史上处于尴尬的地位是很自然的。

这也是当前文学史对汪曾祺评价过低的第一个原因。革命文学传统语境下的文学史评判规则所遵循的前苏联模式,简单来说就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也就是说,作品的艺术价值是以革命的价值来衡量的。不能上头条的汪曾祺,自然难以在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汪曾祺很容易被归入闲适冷漠的范畴,轻易与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为伍,只能算是二流文学。

长期以来,新文学的评判标准依赖于海外标准。这个海外标准是前苏联文学价值体系和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价值体系所秉持的标准,以及由此衍生的汉学家评价体系。汉学家的评价体系通过翻译了解中国的文学作品。汪曾祺恰好是中国最难翻译的作家之一。他作品中渗透的中国气息和中国文化,在他的语言精髓中得到了体现。翻译只是过滤掉了这个本质。如果把汪曾祺的小说换成另一种语言,就很难传达出韵味,汪曾祺的小说在故事层面也不是很有竞争力。因为汪曾祺吹捧的是“写小说就是写语言”。翻译造成的语言流失,无异于釜底抽薪。而汪曾祺在这两个标准中没有定位,处于游离状态。按照前苏联的红色标准,汪曾祺的作品无疑是灰色的。

为什么1978新时期以来的西方现代主义热潮又把汪曾祺置于边缘?

这要从汪曾祺的审美趣味说起。毋庸置疑,汪曾祺受西方现代派文学影响很大,但汪曾祺最喜欢的作家恰好是在国内现代派热潮中不受追捧的阿佐林。他写了《阿佐林是古怪的》,说“阿佐林是我一生崇拜的作家”,在《谈风格》中,他这样评价阿佐林:“他是一个有思想的、回忆的、沉思的作家。他特别擅长描写安静,描写安静的回忆中人物微妙的心理变化。他小说的戏剧性是难以察觉的。他的‘意识流’是明澈的,满身凉影,不杂不乱。热情惨淡,入世隐居。”80年代,被普遍认为喧闹、颓废、疯狂、无标点、叛逆、不羁的现代派,充斥着泥沙。从当时被称为“现代派”的两部小说的流行,可以看出它的乱、杂、热,其目的并不宁静。后来《百年孤独》引发的拉美文学热潮,那种魔幻与魔幻交织的拉美大地的政治苦难与民族焦虑,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似乎很难达到。

汪曾祺推崇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在中国的影响力,远非那些现代派明星可比。这位出生于1875,卒于1966的西班牙作家,在民国时期被翻译为“一个左林”。戴望舒和徐霞存合译了他的未婚妻塞万提斯,卞译了一本的文集,何其芳自称在写《画梦》时受了一个的影响。即便如此,阿佐林在中国翻译的外国作家中并不是一个响亮的名字,很多研究现代文学的人也不太了解。到目前为止,大约有20篇关于他的论文和散文被翻译成中文。Azorin在中国的冷遇,说明汪曾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处于墙角是可以理解的。试想,如果没有泰戈尔在中国的巨大影响,冰心怎么可能在现代文学史上有崇高的地位?

不难理解,汪曾祺游离于上述两种文学价值体系之外,不在文学思想的兴奋“点”上。如今,他对读者和作家缓慢而执着的热情,说明文坛正在慢慢褪去,用夸张展现本色,用扭曲回归正常,在掩盖下散发光芒。当中国文学回归理性,民族文化自信重新确立,汪曾祺开始释放出迷人而不灼热的光芒。

汪曾祺的辉煌来自于他那无人能替代的独特价值。汪曾祺的价值在于中国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联系。现当代文学的差距是历史造成的。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很少有建国后的优秀作品。原因很多,有的失去了写作的权利,有的为了合作失去了写作的个性和艺术的锋芒。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等大师都有写作的可能,但他们艺术不行,老舍唯一的一部经典《茶馆》按当时的标准是准备当废品丢弃的。多亏了焦菊隐大师的慧眼识珠,才避免了一场经典丢失的事故。建国后出现的作家,在语境上刻意与五四文学划清界限,所以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是有落差的。汪曾祺就是弥合这一鸿沟的人,不仅跨越两个时代写作,更重要的是汪曾祺将两个时代无缝对接,不像其他作家在两个时代写不同的文章。早年的《名鸡鸭》和《寒年三友》放在一起,是同一个汪曾祺,不像《女神》和《宋集》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郭沫若。最有意义的是,汪曾祺还对自己早期的作品进行了修改和再版,比如《冰夷》,这一方面显示了他在艺术上的卓越,同时也表明他愿意有效地缝合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这个拼接不是演讲,是他自己写的。

现在人们发现,汪曾祺不仅受到了他所尊敬的沈从文先生的影响,还受到了五四时期另一位被边缘化的作家身败名裂的影响。废名是文体家,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不仅不如沈从文,也不如上面说的二流。然而,废名对小说艺术的追求和对汉语语言潜力的发掘是不容忽视的。正是因为汪曾祺优雅而持久的存在,废名的名字才没有被废掉,他的作品才被重新拾起,才有可能在文学史上重新评价和理解他。这是对现代文学史最好的继承和张扬。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一书中曾说,照亮后人的不是前人的作品,而是后人的光芒照亮了前人。汪曾祺用他的作品重新照亮了沈从文、废名,以及文学史上那个常被遮蔽的角落。

人们常说汪曾祺受沈从文影响,却很少有人意识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作品的丰富性和成熟性而言,汪曾祺将沈从文的美学精神拓展和延伸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沈从文的价值在于他对乡村的抒情描写和抛弃意识形态的叙事态度。他从梅里美、屠格涅夫等经典作家那里汲取营养,开创了中国风俗小说的先河。汪曾祺成功地继承了老师轻意识形态的叙事态度和诗化、俗化、散文化的抒情精神,但汪曾祺把沈从文的视角从乡村拓展到了市场,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总的来说,对乡村的描写往往是抒情的、诗意的。在欧洲的文学传统和俄罗斯的文学巨星中,已经有了一个庞大的对乡村进行诗意描述的“数据库”。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虽然没有乡村的概念,但中国的田园诗,以及由此衍生的山水游记、隐逸散文,对于乡村的诗意描写和诗意想象,也有着深厚的传统积淀。对于普通人来说,中国文学很少被描述,更没有诗意。比如《水浒传》,作为中国第一部全方位描写市井的小说,成就斐然。但《水浒传》很难诗意地描写街道,因为与乡村生活相比,街道生活有太多的烟火气,也有太多的世俗味道。但是生活的诗意无处不在。人们常说,不是生活中缺少诗意,而是缺少发现诗意的眼睛。汪曾祺有这样一双可以找到诗意的眼睛,在他的生活中处处可以找到诗意的存在。很多人写汪曾祺的印象时,都会提到他晚年依然充满童趣、水汪汪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外化。汪曾祺明亮的、童真的眼睛,让他发现了生活中大多数人忽略或不认可的诗歌。《大闹天宫》、《取经戒》等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题材,自然会充满诗意。当然,在汪曾祺类似题材的作品中,这两首诗所达到的灵性和人文诗意是当代作家无法比拟的。但在《岁寒三友》、《迁徙》、《故乡三陈》等纯街头题材的小说中,汪曾祺却让诗歌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当然,有人可能会说,对故乡生活的描写容易带来记忆和回忆的情感美化剂,容易让过去的老人和旧事产生温暖甚至诗意的光芒,因为故乡是人们心灵的起点和归宿。但当你打开汪曾祺以北京、张家口、昆明、上海为背景的作品,你还是会感受到不可抗拒的人情味和日常美。汪曾祺能受到不同文化层次、不同地域读者的喜爱,是有道理的。市场,在汪曾祺的作品中,获得了诗和文学生活中同样的地位,不再是世俗的代名词,而是人的价值的体现。汪曾祺自己也意识到这类街头小说的价值在于“人”的价值。他说,“街头小说没有史诗,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街头小说’里没有‘英雄’,都是极其普通的人。”街头小说”都是“人”。有很多人。中国有多少城市和市民?他们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应该从‘人’的角度去看待他们,去观察、思考、表达他们的生活。”可惜,这样的文学创作价值已经被忽视太久了。

就语言而言,沈从文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都是那么的精准自然。但不难看出,沈从文的小说语言明显带有新文学以来的痕迹,是西方小说的风格,这当然导致新文学的风格与译作的风格形成一定的“同构”。在白话文刚产生的时期,新文学的写作自然下意识地接受了翻译风格的影响。例如,鲁迅小说的语言与他翻译刘铁的风格非常相似。在当代作家中,沈从文是翻译风格过滤最彻底的作家。然而,毫无疑问,沈从文的小说语言充满了中国乡土气息和民间气息,以及五四新文学的创新气息。但在阅读沈从文的作品时,很少会联想到中国的古典文化和中国的文人叙事传统。与沈从文相比,汪曾祺擅长平仄句和短句,少有长句更欧化。读汪曾祺的小说,很容易想到唐诗、宋词、元曲、笔记小说、聊斋、红楼梦,因为汪曾祺从小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对中国的文化传统有着切身的体验和感受。比沈从文的野性和原生态更文艺优雅。作为中国小说的叙事,汪曾祺完成了古今的衔接,也完成了翻译风格的终结。翻译风格对中国文学影响深远,促进了中国新文学的诞生。然而,翻译风格作为一种舶来品,最终会与中国文化的本土风味联系在一起。汪曾祺生活在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之间,历史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让人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叙事”。尤其是1978之后,中国文学面临着再次欧化的危机和第二次翻译风格浪潮。汪曾祺只是提醒对外国充满热情和献身精神的青年作家“回归现实主义和民族传统”。作为“现代”文学的亲历者,汪曾祺在当代文学时期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创造力。他不是那种装成只说不练的长辈的有经验的人。虽然他的提醒不能纠正当时的风气,但他作品的存在让年轻人刮目相看。

汪曾祺的另一个价值在于,用他的作品激活今天传统文学的生命力,唤起人们对中国语言文字的美感。早在现代主义文学风起云涌的80年代,他就在各种场合反复强调“回归现实主义和民族传统”。当时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现在看来却是至理名言,道出了中国文学的正确道路。30多年后,我们在寻找“中国叙事”的时候,蓦然回首,发现汪曾祺为我们提供了经典文本。汪曾祺通过自己的创作,唤醒了语文久违的美感,激发了隐藏在唐诗宋词和之间的现代词的光彩,证明了中国的美文也可以在白话文时代大放异彩。传统文化的影响和传承渗透在汪曾祺作品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触角遍布戏剧、书画、美食、佛教、民歌、考证等多个领域。,除了小说和散文。他的国学成就,润物细无声地滋润着读者。这方面的成就很多人都有论述,我就不赘述了。

汪曾祺的价值还在于打通了文学创作与民间文学的内在联系,将知识分子精神、文人传统和民间情怀有机融合。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运动是现代知识分子对旧文化的成功改造。因为五四作家大多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虽然他们的作品充满了拿来主义,但他们的作品并没有因为国学融入血液而平淡无味。但毫无疑问,五四以来的文学中有太强烈的文人创作痕迹,不接地气。汪曾祺早期的小说也带有这样的痕迹。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小说还是文艺的,但是接地气,和人民群众有联系。这种“自然”可能是被动的,因为建国后的文艺方针是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基础的,而讲话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文艺工作者要向人民学习,向人民学习。这使得汪曾祺及其同时代人不得不放下文人的身段,从民间汲取养分,改变文风。汪曾祺有幸与著名农民作家赵树理在《谈、奸、唱》编辑部共事五年。赵树理是当时文坛的一面旗帜,也是汪曾祺的领军人物(赵树理任主编,汪曾祺任编辑部主任)。汪曾祺自然受到了赵树理的影响,汪曾祺后来写文章回忆赵对他的影响。而《谈说唱唱》的具体编辑工作,让他有机会阅读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文学作品,据说有上万种。时代的风气,同事的熏陶,读书的熏陶,汪曾祺天生的民间情怀(早期的小说《异冰》就是对老百姓的写照),使他对民间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将其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但1957在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右派,被派到远离城市的张家口村后,更加真切地品味到了民俗文化的无穷魅力。

他的小说有些章节是用民间故事改写的,从语言和结构上处处体现出民间文化的巨大影响。一些研究者对汪曾祺所呈现的民间文化特征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也许汪曾祺的“民间性”不如赵树理、、荣等人那样鲜明,但汪曾祺的传统文化却是蛋派作家想象不到、触及不到的,雅俗文学在汪曾祺身上得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在这方面,汪曾祺可以说是当代文学第一人。

汪曾祺是20世纪中国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师。他的“伟大”在于融合古今,贯彻中西,成功地融合了现代性和民族性,把中国的文人精神和民间文化传统有机地结合起来,成为典型的中国叙事和中国口音。他的价值是中国文学和文化的瑰宝。随着人们对他认识的深入,他的价值越来越珍贵,他的光彩也会随着时间而更加璀璨迷人。(文/王干)

2.展开: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他是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和京派作家的代表。被誉为“抒情人文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学者,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对戏剧和民间文艺也有深入研究,作品有《受戒》、《饭花集》、《失落的水》、《晚崔雯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