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版本的“情人”:折射杜拉斯的心路历程
跳出“呈现传主生平”写作桎梏的这本《玛格丽塔·杜拉斯:写作的暗房》(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21年6月版),是从就读硕士研究生起就开始关注杜拉斯的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黄荭的新作。在她自己撰写的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国内外关于杜拉斯的传记,就我知道的,光法国就已经出了十几种,国内已经翻译引进的也有不下六种……”
这也不足为怪,自从小说《情人》出版特别是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在全球热映以后,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知名度遍及海角天涯,人人争说杜拉斯,也在意料之中。只是, 被写作者如此深扒,属于杜拉斯的传奇应该已经稀薄了吧?“我能有什么新的材料、新的角度、新的发现?”读罢此书, 我们知道那是黄荭的自谦。
书中第一章第三节《情人》,黄荭开宗明义地写道: “杜拉斯用五个文本,《战争笔记和其他文本》《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伊甸园影院》《情人》《中国北方的情人》——为读者打造了五个版本的“情人”。问题来了,又不是没有题材可写,杜拉斯为什么要写五遍“情人”的故事? 在杜拉斯的文本天地里沉潜了那么多年的黄荭,果然深谙其中的道道。
在杜拉斯去世十周年之际,法国出版了根据她生前捐献的手稿和笔记本整理而成的《战争笔记和其他文本》。 在这本书中,被杜拉斯唤作雷奥的那个男人, 就是“情人”的1.0版本: “有高级轿车、手上戴着硕大的钻石戒指、穿柞丝绸西装、会说法语、从巴黎来、彬彬有礼”,此时未被杜拉斯明确国籍的雷奥像后来数个版本中的他一样,迷恋上了“个子矮小、身材扁平、脸上还有雀斑,身后拖着两条沉甸甸辫子的白人女孩”,而白人女孩呢?“与其说白人女孩为雷奥倾倒,不如说是受到了他的豪车和豪车背后巨大的家族财富的诱惑”。
在笔记本内容的基础上创作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出版于1950年。在这个2.0版的“情人”故事里,男人已更名为若,白人小女孩则有了名字苏珊。 被苏珊家人称作“猴儿”和“癞蛤蟆”的若先生,依旧是苏珊和她家人的钱袋子,苏珊乐享若先生送给她的礼物,但当若先生的嘴唇吻她时,她“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似的”。
1979年《伊甸园影院》的问世,标志着3.0版“情人”诞生。 依旧是那个若先生,依旧是那身打扮的若先生,依旧是对白人女孩一片痴情的若先生,但经过作者29年的发酵,苏珊对这份情感的反馈,有了改观,她对他的亲吻少了几分嫌恶 ,“情人的雏形已经完成”,黄荭说。
情人的形象丰满起来,要等到5年以后。1984年《情人》出版,如我们所知,以第一人称讲述的4.0版“情人”故事,已完全蜕变为一个懵懂凄美的爱情故事。
随着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情人》风靡世界,随着小说《情人》荣获龚古尔奖,那个写在笔记本里的情人故事已经“功成名就”,可以从杜拉斯的记忆中消褪了吧?但记忆的拥有者杜拉斯却觉得,《情人》还没有为笔记本里的“情人”故事画好句号。 1991年,《中国北方的情人》问世。5.0版的“情人”故事里,白人女孩的情人,非但倾倒了白人女孩,还因谈吐风趣、知识渊博,迷倒了母亲、镇住了大哥——从1.0版到5.0版,“情人”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没有变化,可由杜拉斯投射给他的价值判断,却一版一版地更新着。
一本传记,有必要启用通常进行作品分析时才使用的作品比对法吗?黄荭告诉我们,情人版本更新的背后,是杜拉斯的心路历程,更对应了世界格局的变迁。1950年,当杜拉斯写作《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时,国际形势根本由不得杜拉斯坦诚地呈现她眼里特别是她心里情人的模样,且这种心理压力一直持续到她写作《伊甸园影院》时。创作《情人》的杜拉斯,用黄荭说:“已经老了,记忆也在有意无意地遗忘和复现的反复作用下发生了变化。而且丑闻对她也已经无所谓了”,此言极是,只是,还应该添加一句,就是1984年的中国,已经开始以一种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之林,这让杜拉斯不再忌惮向读者公布情人的真实面貌以及自己对情人的真实感受。到了出版《中国北方的情人》的1991年,“当中国崛起站在世界舞台上的时候,情人也终于找回了迟迟到来的自信和爱情”,女作家终于有勇气坦荡地表述自己与情人的爱情故事。
不屑于去纠缠那些流于表面的杜拉斯传奇的黄荭,整本传记都在引导读者潜入到杜拉斯的文本里理解杜拉斯,于是,这一本杜拉斯传,就秀出于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