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史铁生的《我遥远的清平湾》

昨天读了一篇史铁生的短篇小说《我遥远的清平湾》，读得真想拍案叫好。先生坐在沙发上一边泡脚一边戴着耳机听着英语。我回头对先生说：这小说写得太好了！太好看了！先生不明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也不问。唉，我有点扫兴地扭回头来继续读——多想这个时候找个人说说感受啊。哈哈。

史铁生是在20岁以后双腿瘫痪坐上轮椅的。他初中毕业从北京到陕北下放，在一个叫清平湾的地方和陕北农民一起生活了三年的时间。这篇小说，讲述的就是那段时间的生活。

我特别喜欢一种平实的笔触，好像牛拉犁，深深地扎进湿润的土壤里，然后把深处的泥土像浪花一样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芬芳。那种美是最接地气的。也许是这个时代太多虚假和矫饰了，倒喜欢这种貌似很土的东西。作者的表达，是因为心中的情愫太满，他不得不把它们表达出来，笔触所及之处，全是情之所致，而不是为了打动人心。

黄土高原那片苍茫的大地，那些土塬，那些沟沟梁梁，那些窑洞里的人们，以及牲畜们，一一展现在我们眼前。史铁生那时还是个小伙子 ，因为腰腿不舒服（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渐渐发病了），队里照顾他，让他和队里养牛的白老汉一起养牛。破老汉和他的七八岁的小孙女“留小儿”相依为命。破老汉是这篇小说描写的一个主要人物。他孤身一人，儿子因病去世，为了拉扯小孙女，他在村里有个相好的，却没有生活在一起。他怕留小儿在新家受委屈。破老汉爱唱陕北民歌，经常要么拉开嗓子唱上一段信天游，唱得山梁上有些小动物也伸出头颈来听上一两声。要么就是轻声哼着，一边给牛喂饲料一边唱。他唱的那些词都有浓浓的陕北风味，让人看着 ，别有一番享受。

队里照顾史铁生喂牛，是因为喂牛比跟着乡亲们去山上种地轻松。可喂牛有喂牛的辛苦，就是不管寒天暑月，每天夜里要起来好几次给牛喂草料，常年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陕北冬夜温度很底，史铁生冒着风寒起来喂牛，很可能加重了他脊柱的病情。破老汉对他很照顾，说后生正是要睡的时候，他会说，二次料我给你拌上，你去睡吧。史铁生跟他在一起相处，有了一种近乎于兄弟或者父子一样的感情。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互相照应着生活。

留小儿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和爷爷相依为命，天天帮爷爷做饭，那时也没什么像样的吃的。她有一个小手绢，里面总是包着两块红薯或者一把玉米。生火时，她把红薯和玉米埋在刚烧完的草木灰里捂熟。是玉米粒的话，她会拿一根树枝拨来拨去，玉米“啪”地一声响，就是爆成玉米花了，这是当时很不错的吃食了。

留小儿总喜欢问史铁生关于北京的问题。比如北京人真的不爱吃肥肉吗？这在她看来太奇怪了。北京人真的在窑里看电影吗？在北京天安门上天天可以看到毛主席吗？她以为毛主席天天站在那里。她央求史铁生下次回北京的时候带上她，她很神秘地说：我攒了路费。史铁生问她：多少？她说：五块！史铁生说：不够！她说：嘻——我哄你，看，八块半！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两张一块的，其它的全是一毛两毛的。那是她卖鸡蛋的钱，爷爷都让她自己留着。一个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后来史铁生病重，腿站不起来，不得不回到北京治疗的时候，别的知青回北京时，老乡们托他看望史铁生，给他带了小米、绿豆、芝麻，他认出了一个小手娟包，那一定是留小儿的，里面一定是玉米花。

后来留小儿真的来北京了，她攒够了钱，来了北京，来看史铁生。史铁生问起她爷爷。小说记录了他和留小儿一段简单的对话，把一个可爱的陕北妹子活生生地勾勒在我们面前。

这篇小说，把人的心看得暖融融的。你说赚多少钱可以享受到这样的情份？现在的人们，再难享受到人间这样一种温情了！难啊！我看过很多作家写的上世纪60-80年代的作品，就是所谓的“知青文学”吧。那个时代的人，内心真的纯朴。而今，“纯朴”、“老实”已经沧落为一个贬义词了。但是变得精明世故之后，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是变得更幸福了吗？史铁生笔下的这段记忆，这是他生命中至珍至贵的记忆，是他的一笔丰厚的财富，他以那个时代的纯朴之心，得以享受到这种高级的情感。我觉得他超级幸福。当他以文字把这段经历***享出来，温暖了成千上成的人。人们也许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感慨；难道，物质与精神就是这样水火不相融吗？

史铁生在这部小说中不仅描述了可爱的人物，还描述了可爱的动物——他所喂养的牛。

老奸巨滑同时又劳苦功高的老黑牛。它能把田苗和野草分得一清二楚。它会先假装吃田梗边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主人。如果主人正看着它，田苗离它再近，也绝不吃一口，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子。等主人刚一回头，他马上啃倒一棵玉米或者高梁，掉头就走。史铁生就跟他斗智斗勇，故意不看它，等它确信无疑要把舌头伸向禁区的时候，就大吼一声，老黑牛吓得趔趔趄趄地后退，一幅又惊慌又愧悔的样子，让人觉得可怜。

它虽然老了，但还是很霸道的。如果遇到哪头母牛发了情，它就不吃不喝寸步不离地守在母牛旁边，不让其它的公牛接近，这是一个牛群中领袖的特权，它独占牛群中所有的母牛。牛群也有牛群的规则，地位都是排了座次的。座次先后根据每年角斗来决定，每年牛群中的新秀会挑战前冠军。老黑牛的领袖地位已经逐渐受到年轻公牛的威胁。后来果然红犍牛向它发出了挑战并赢得了胜利。老黑牛只能走向衰老。

黑牛狡猾霸道，可是它也仁义慈爱。曾经有一头小牛犊在它身下睡着了，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辛苦干了一天活，其它牛早累得趴下呼呼大睡了。黑牛怕自己趴下来压伤小牛，一直站到半夜，双腿颤抖，喘着粗气。史铁生起来喂料时，还以为它病了。一看一头小牛在它身上睡得呼呼的。把小牛赶开，老黑牛才扑嗵一下趴下了，感激地看着主人。

还有一回，为了保护小牛犊，和一头狼殊死博斗，狼把它抓得满脸是血，它用牛角死死地把狼顶死在牛棚墙壁上。它后来老了，村里决定把它杀了，全村吃牛肉的时候，只有破老汉和史铁生没有吃。

史铁生笔下的牛都像人一样有感情，可爱可敬。母牛如果生了小牛犊，白天被人赶着上山耕田，会一直挂念牛棚里的小牛，它们有时会自己提前放工，离开牛群，独自沿着来路，赶回牛棚给小牛喂奶。母牛和小牛你一声我一声地叫唤着，好像一天不见了，有说不尽的思念一样。

看着让人很感动。小说中，人和牛，牛与牛的情感，一点不比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逊色。在那个贫困的吃不饱的年代，人与自然之间，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贪婪地索取和破坏，有很多情感的交融。那么缺肉吃，却从不随意捕杀山里的小动物。时常看到野鸽野鸡的踪迹。家家户户都会在燕子归来的时节，敞开门户，让燕子筑巢。如果有人提到捕燕子吃，乡亲们就会现出惊讶的眼神，说：咦！燕儿嘛！

而现在的人们，不缺吃，缺穿，自然界里能吃的能用的，早搜刮殆尽，变成哗哗响的银钱了。看这些作品，心里确实会有很多感慨。美好的，艰苦的，可爱可敬的，令人怜悯的。但当“怜悯”二字蹦出脑海的时候，仔细想想，真的有资格怜悯那个时代的人们吗？他们是很穷，很苦，很饿。但我们呢？我们是精神上很穷，很苦，很饿。

这一篇小说是一顿精神的美餐，看的过程中，看完以后，都有十分享受和满足的感觉。也许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文学就是记录美好的东西，把它传扬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