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无力”?-欲望之死

承认“无能为力”

高效的社会完全由情态动词“能”控制。相反,纪律严明的社会被禁令、惩罚和情态动词“应该”所统治。当生产力提高到一定程度,“应该”很快被边缘化。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可以”取代了“应该”。对动机、倡议和项目的追求远比虔诚、命令和它带来的剥削更有效。对于一个企业家来说,他不必屈从于一个剥削和约束自己的“他者”,所以他是一个自由的劳动主体,但这不是真正的自由,因为他把自己分解成无数个自由的部分,然后向内剥削自己。剥削者也是被剥削者,正如加害者也是受害者。自我剥削比剥削他人更有效率,因为前者带来了一种类似自由的感觉,或者说这种剥削可以在没有被统治的前提下实现。

福柯指出,新自由主义经济人无法适应规训化的社会,企业家不再是听某个人或某个机构说话的主体。但他隐藏了另一个事实:创业者不是自由的。自由只存在于猜测中。其实人是在剥削自己。福柯对新自由主义的立场是绝对积极的,不加批判的。他认为,新自由主义政权是“最小的国家制度”,是“自由管家”,使自由存在于公民社会。他完全忽略了新自由主义对“自由”的定义也是强制性和约束性的框架。他称之为“自由之路上的自由”:“我会给你提供自由之路上的条件。我会努力让你自由。”新自由主义对自由的定义就像自相矛盾的祈使句“请自由!”,使劳动主体情绪低落,疲惫不堪。福柯的《自我伦理学》虽然批驳了当时的反动政权,即剥削他人的统治形式,但却忽略了自由本身的强大特性,而自由本身也是自我剥削的基础。

“你可以”这个词带来的强大压力,通常可以摧毁一个劳动主体。强迫自我不断更新,看似是一种自由的实践,实际上却让主体忽略了自己的强迫性。“你可以”甚至比“你应该”更有强迫性,自我强迫比强迫别人能带来更明显的效果,因为你不可能抗拒自己的意志。新自由主义政权巧妙地将这种强迫性隐藏在表面的个人自由之下。个人不再把自己当成subjects(受制于),而是可以为未来规划的项目。这就是它的狡猾:谁失败谁承担责任,谁也不应该被指责。没有求情和赎罪的可能,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责任的危机,还有回报的危机。

责任和回报的前提是大它者的存在。缺乏与他人的接触会导致责任危机和回报危机。与广为流传的推论(如沃尔特·本雅明)相反,这些危机清楚地表明,资本主义不是一种宗教。因为所有的宗教都是通过犯罪和赎罪来运作的。资本主义是“借”,不存在“债务人”可以免除“还债”责任的可能性。不能赎罪,不能被原谅,也是工作主体抑郁的原因。抑郁症和职业倦怠)*** *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能力”危机——精神上的“无力支付”行为。

爱是一种超越工作表现和能力的与他人的关系,表现为承认“无奈”的情态动词。恋爱经验的一个建设性条件是,一个人承认自己在“对方”面前“无能为力”。他者的“异质性”是决定其存在的基本特征,也是我们在最原始的爱欲关系中所追求的、无法转化为“能力”的特征。追求“能力”的绝对性会破坏“他者”的存在,与他者交往的前提只是一种“无力感”。只有承认“无力感”,对方才能出现:“是不是应该把我们对对方的爱说成是无力感的失败?如果用通常的定义来描述这个术语——比如爱情是“可控制的”、“可占有的”、“可识别的”,答案是“应该的”。因为爱情里没有占有,没有保证,没有认同。如果一个人声称他拥有、掌握和认可另一个人,这个人就不是‘他者’。拥有、掌握、认同都是‘能力’的同义词。”

今天,爱被简化为性,完全屈从于强制性的表现和输出。性就是表演。性感是一种可以不断增加的资本。具有展览价值的身体就相当于一种商品。其他人是性唤起的对象。没有“异质性”的另一个,是无法被人喜爱的,只能被人消费。所以,如果他者被碎片化为众多性对象中的一个,他就不具备哲学人格。性没有个性。

如果把对方当成性对象,“原有距离”也会消失。马丁·布伯把“原始距离”作为“做人”的原则,认为它是能够唤起性兴奋、超越感官直觉的前提。“本原距离”可以避免将他者转化为客观对象,物化为“它”。我们不把作为性对象的对方称为“你”,因为和他没有实质性的关系。“原始距离”可以生出一种直观的仪式感,将“异质性”从他人身上解放出来,从而与自己保持距离,这就使得“你”这个称谓很有用。对于一个性对象,你只需要不指名道姓地发号施令。性对象没有所谓的“面子”,因为“面子”对于制造距离、体现对方的“异质性”非常重要。如今,体面和正直等设定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品质正在从当代人身上消亡,体验他人身上“异质性”的能力正在消亡。

今天,在数字媒体的帮助下,我们努力将遥远的他者拉近,甚至实现零距离。“近距离”依然意味着保持距离,而“零距离”则彻底破坏了这种距离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近距离”在每个人心中都成了一种消极的距离感。当今社会,消灭“距离感”的行为大行其道,因为“距离感”是负面的,会制造紧张和压力。零距离因此成为积极正面的结果。但是,消极的一面往往是一个事物诉诸积极的一面而活跃起来的基础。简单的积极方面是没有生命的。

如今,爱情被积极地视为一种享受。首先,它必须营造出一种愉悦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应该是情节、故事或戏剧性的,而应该是一种持续的情感和兴奋。必须没有伤害、攻击、打击等负面行为。爱情的褪色本身已经是一件相当负面的事情了。但这些消极的方面其实是爱的本质的一部分:“爱不是一种可能性,它不是基于我们的努力和积极的态度而存在的,它可以无缘无故地打击我们,伤害我们。”但是,在这个以业绩和能力为主导的社会里,一切都必须具备可能性、积极性和项目性的特征,不能接受爱情带来的伤害和痛苦。

表演的原则已经支配了当今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包括爱情和性。正因如此,畅销小说《灰色阴影》中的女主角惊讶于伴侣对关系的要求就像是“招聘广告,明确固定的工作时间、清晰完整的任务设置和严格明确的管理方法,以保证工作业绩和质量”。成绩原则不能容忍过度,过分,以及越界犯规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在他们签订的“协议”中,顺从的一方,也就是奴隶,有义务满足相应的条件,比如定期锻炼、健康饮食、充足睡眠等。除了必要的水果,“奴隶”甚至被禁止在两餐之间进食。奴隶不得酗酒、吸烟或吸毒,也不得将自己置于任何不必要的危险之中。即使是性生活,也必须以身体健康为前提,禁止一切负面行为。

这份长长的协议条款清单甚至包括使用排泄物,所有象征性或实际的污秽都被排除在外。女主角肩负着“时刻保持清洁,用剃刀或蜂蜡去除体毛”的义务。小说中描述的SM操作方式,是这种性关系的另一种体现。禁止一切僭越和违背意图的行为,并打上巴塔耶“性禁忌”的标记。一个参加SM的女人,一定不能违反协议中事先约定的“硬限制”。所谓的“安全词”只是为了保证她不会受到过度无节制的胁迫。“好吃”这个形容词的频繁使用,也体现了一种强制的餐饮含义,将一切行为转化为一种享受和消费的模式。所以《五十度灰》甚至用了“好吃的惩罚”这个词。在“积极世界”中,只允许可消费的东西存在,痛苦也必须以一种被享受的方式存在。黑格尔的“痛苦”所包含的否定性或否定是不存在的。

一次性的“现在”就是充满同质化的世俗世界。相反,未来是不可预测的,绝对充满惊喜。与未来的关系类似于与“他者”的关系,无法用同一个世界的语言来描述。今天的“未来”拒绝一切来自“他者”世界的负面,被视为更好的现在,排除一切灾难。把现有的东西列出来分类,就是摧毁“过去”。通过可复制的现在,“过去”摆脱了不可挽回的消极性。记忆不仅是恢复已有事物的器官,而且是不断地改变它们。这是一个持续的、主动的、叙事的过程。与记忆不同的是,数据存储是一种完全剥夺被存储事物生命力的技术媒介,记忆是超越时间的。所以,我们所拥有的是一个绝对的“当下”,抹杀了时间的瞬间性和碎片化,把有时变成了无时。时间只是一个简单的叠加,不再受情境和情况的限制,就像时钟在滴答作响,它不受一切的驱动,每一刻都为这一秒的滴答让路。

情欲离不开“他者”的缺席。缺席的不是“空”,而是“看得见的未来”,因为未来属于“他者”时间。“当下”的绝对化,意味着时间的同质化,这样他者就可以一直被支配。因此,列维纳斯把爱抚和淫荡视为情欲的投射。对方的缺席对双方都至关重要。爱抚是“随时可以逃避的东西的游戏”,是对逃向未来无法停止的东西的追求。在列维纳斯看来,欲望是由想要成功、想要来到未来的事物滋养的。所有感官集合中他者的缺席,对于感官享受的张力和强度非常重要。当今社会,“爱”代表的无非是需求、满足和享受,与对方的存在无关。当今社会作为一个搜索和消费机器,抹去了所有与他人兼容的需求,世界上没有找不到、抢不到、消费不完的东西。情欲被“面子”唤醒,既提醒了对方的存在,又否定了对方。他用的“面子”这个词和普通的“面子”完全相反。它是一种完全可见的、可消费的商品,赤裸裸地展示,带有色情意味。

列维纳斯的《爱的伦理学》虽然避免触及疯狂、狂热等极端情况,但却透彻地指出了“他者”的重要性。那种无法控制的绝对他者性(atopische Andersheit)在当今这个越来越自恋的社会已经濒临灭绝。此外,列维纳斯的性爱伦理反对他者的物化和商业化。他认为资本主义消除了绝对的他性,使一切都屈从于消费社会。但是,爱情体现的是与他人的不对称关系,而不是资本主义的物物交换关系,所以不可能收支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