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
为了这句话,他们宁愿浪迹天涯,走遍异乡;他们要么走了,要么回来了,但是这句话没有找到,或者找到的不是他们想要的。小说讲的就是这个。你能不惊讶吗?比如杨百顺找了个仇人,却发现老婆和奸夫会说话——“说点别的”“说点别的”——多亲密啊!于是他明白了,不跟对方说话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他把刀收了回去。再比如曹和拖拉机手侯宝珊之间的默契。话不多,但心心相印。曹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侯宝珊这样能说话的人。所以私奔的失败成了曹一生最大的遗憾。再比如牛找他的战友陈。陈在部队当厨师的时候,陈眨眨眼,两人凑在一起吃冷猪肝猪心,然后相视一笑,一言不发。牛找陈很苦。失望之余,他在澡堂安顿下来,却发现陈在灯影下洗澡。《十块钱的势利》写的全是陈的贫穷和悲惨。看到这里,我很感慨,眼睛酸酸的。刘震云常常能描绘出别人无法表达的无声或无名的生活场景。虽然小说中的人物为了一句话而奔跑,为了“会说话的人”而流浪,但作为一部40万字的小说,一句话到底要表达什么,仍然是一个必须深入探讨的问题。一般来说,真正好的作品,有独特的发现,有深刻的含义,或者是每个人心里的,不是每个人写出来的作品,总是很难概括和命名的。有一句话也是如此。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其实表达的是人的不可言说,但它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人的孤独和压抑;表达了人们精神上的孤立无援;所以人要倾诉,要排解孤独,要被理解,要从人那里得到交流和温暖的安慰。就像追求快乐,避免痛苦是人的天性一样,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总是在努力摆脱孤独,以至于不惜人为制造一些虚假的噪音和声音。孤独,这不是很多名著都有表达或涉及吗?这部小说有什么好奇怪的?在我看来,区别在于,第一,它并不认为孤独是知识分子和精英的专属。而是认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引车卖浆的人内心深处也有孤独,甚至“农民工比知识分子更孤独”,而中国农民的这种孤独,作为中国的经验,几乎没有在文学中得到认真的表现。在这一点上,小说是反启蒙的,甚至是反知识分子的写作,它坚定地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刘震云发现了“说话”——“谁在说”和“对谁说”,这是理解作为文化动物的人的孤独状态的最佳方式。言语是人类心灵的密码,深奥莫测。曹秦歌说了一辈子,终于不说话了,让百会说吧;牛艾国可以解读母亲的心愿,但他对买手电筒的解读是错误的;最后他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封信。牛艾国一开始没哭,后来因为听不懂妈妈最后一句话,就扇着嘴流眼泪。所以“一句顶一万句”是用长篇小说的巨大篇幅来表达人们的憧憬和向往的一大奇观。是的,很神奇。是一部用极度形而上的现实主义笔墨传达精神存在极度形而上状态的作品。身体上,不仅表现在写很多小人物,吃的住的繁琐,亲近的烦恼,爱恨交织,还表现在写杀猪,熨衣服,刮胡子,卖馒头,耍猴,丧,卖豆腐,传道,各种各样的人,直面人生。他和杨百顺一样,不断地改名为杨默思、吴默思,直到罗昌礼,其中蕴含着辛酸与无奈,几乎可以看作是中国北方农民的一部漂泊史和他们悲惨命运的一个缩影。但它更形而上。写的是无言的压迫,人与人之间“交心”的艰难,寻找寄托、朋友、友情、摆脱困境的永恒问题。我们也可以说,它描述了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就像“面子”和中国人的生命一样重要。能不能说也是根本性的发现。在经验的虚无中,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会说话的人。也可以说,亲情,友情,爱情,从古至今支撑着一个人的精神。但一直不好找,尤其是到目前为止。所谓诚信缺失,友情难求。有时候,你把别人当朋友,别人不把你当朋友,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刘震云就是这样探索中国人的精神存在,尤其是平民、贵州领导、普通人的精神存在,更深刻地揭示国家的灵魂。我一直认为刘震云是一个对存在、对情境、对典型情感、对典型状态非常敏感的作家。他不擅长刻画单一的人,而擅长写类型化的人和象征性的人。他和一些人的作品拓展了典型意义,也可以说拓展了现实主义在中国的疆域和边界。比如“头人”、“官人”、“单位”,都是带有文化象征性和讽喻性的概括。但也可以说,刘震云不仅是现实主义的,也是存在主义的。写人的孤独,写人的灵魂状态,写符号化的人,一般都属于现代主义文学的范畴。从刘的创作中也可以看出,中国文学正在逐步实现现代转型。这个“现代性”不是时间意义上的,而是现代主义文学意义上的。在这里,存在主义的特征是很明显的。刘的作品不是模仿,而是他对中国现实(一种有历史渊源的现实)的深刻观察和理解——中国人的孤独有着与人类孤独相同的一面,也有着中国真实历史和民族性格的血肉。虽然故事并不复杂,但刘震云抓住了这个中国人的精神形象,进行了深入的探索。我所熟悉的刘震云,是塔埔、新兵连、单位和鸡毛一处的刘,作为新的现实主义旗手。那时候他的每一部作品我都写文章。到了《家乡面花》和《家乡相处》里的刘,感觉我们相隔很远,找不到自己的话。《手机》和《我叫刘跃进》太接近电影了。在我看来,直到“一句顶一万句”才真正回归、丰富和发展。如果说《白鹿原》是以其“文化”的中国农民叙事,而《秦腔》是以其无名的现代生命溪流碾压,那么《一句抵一万句》则以其对中国农民精神流浪状态的精彩洞察和叙事,体现了中国当代乡土叙事的发展和转型姿态。刘震云的叙事充满了魔力,不是靠剧情、故事、传说,而是靠他“说话”的本色,令人惊喜。小说总是让人沉浸在阅读的乐趣中,爱不释手。句子简洁精炼,却是一串句子,否定否定,像螺丝扣一样拧紧。比如我七个月前因为怕死逃回山西;现在是人命,为了这句话值得;问题是现在的人死不了,过去的关节不存在了。再比如她去了北京,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去了北京;就算去了北京,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北京;北京太大了,我不知道它在哪里。诸如此类。这个说法是不是挺吸引人的,挺吸引人的?但我想,这里有没有缺乏约束的问题?是否存在话语膨胀的问题?作者是不是也沉浸在这种演讲的快感中,迷失自我,无法自拔?当这种边圈声明本身成为目的的时候,会不会有些章节显得空洞?但无论如何,我认为这是一本精彩的当代书;刘震云绝对是一个有着独特犀利个性风格的作家。最后,我想坦白说,我喜欢这本书,但不喜欢书名。这不仅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林彪、“红宝书”等难以改变的东西,以及那些逐渐成为语言的丑陋化石;主要是因为这个标题与小说的深刻内涵和奇特风格没有深层次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