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随想 || 作者:李钢

我在寒冷的季节来到高原。

这次到高原, 只有大概的方向, 没有准确的目的地,走到哪儿算哪儿。这就有了些漂泊的意味。

这个季节的高原晚上很冷,昼夜温差很大,由于干燥,空气中的氧气似乎也更少了点儿。

但是这里空旷,适合摆放思想。

我从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处回望,看见了雪山。

雪堆积在雪山上,闪闪发光。冷调子的太阳照着它,像银子;暖调子的太阳照着它,像金子。金山银山总是让看见它的人们惊喜不已,千辛万苦跑近了一看,是雪,人就走开了。太阳从雪山背后落下去,其实是从另一个地方升起来,把另一座雪山照亮,那里的人们又开始欢呼。雪那么洁白,却把雪山变得那么神秘,使人显得那么蠢。

雪有雪的一生。蒸发的水气凝在冷冻的云里,那是雪在做胎。云挺着大肚子在天上跑来跑去,寻找合适的地方分娩。寒冷季节的高原上空,到处都游荡着这样的孕妇。飘在空中的雪花是雪的童年和少年,它们随风飞舞,浪漫无邪,一部分落在山顶,一部分落在随便什么地方。

然后,雪在地面上开始了它的中年期。那是一个厚重的沉思的哲学时期,它的特点是冷峻。一切都死了,只有雪活着,一切死去的又都在雪的重压下企图复活。每年都有这样的时期,已经循环了无数岁月,以至于被人称作是大自然的规律,规律这个词让人觉得,一切在这时死去是应该的,中年的雪活着也是应该的。

雪和雨其实是一回事,它们是云在不同季节不同地域生的孩子,就像北边的人和南边的人。

雪水是雪的暮年,如同所有事物的暮年一样,稀里哗啦地流走了。只有雪山顶上的雪终年不化,让人觉得它们的中年期特别漫长,神话一般漫长。雪水流走时的样子十分壮观,高原留不住它们,像人的脸颊留不住眼中滚落的泪。

所有的江河都是高原之泪。

高原的风是耀眼的。风从各处吹向我的时候显得很亮,仿佛把阳光也刮过来了。我不得不闭上眼,刹那间,风就把无数根太阳的毛刺热辣辣、痒酥酥地钉满在我身上。

风是高原之王。由于含氧量少,它比其他地带的风更野,更硬。风在此,在它宽广的领地闯来闯去,卷走它喜欢的东西,刮倒它厌恶的东西。风能把巨大的石山弄出很深的裂纹,一座座裂纹密布的石山就是它的杰作。我知道风是用哪些手法对付那些石头的,因为同时,风也在对付我的脸。它锉糙我的皮肤,抽掉我嘴唇上的水分,让嘴唇绷开口子,渗出血;它在我的额前迅速刻出了一条条皱纹。接着,它又将大量的紫外线涂抹在我的面孔,使我变得跟那些石头一模一样。风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在我脸上复演了它在高原千万年间所干的事情。

风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感觉它是有鳞的。有好几次它掀掉了我的帽子,我不知它是用爪子掀掉的还是用触须扫掉的,风不喜欢帽子。风喜欢朝旷地和山谷狂奔,很远的地方一眨眼就跑到了。在洼地,曾有一股风猛烈地掀我,我努力稳住脚跟,风就把我踩在地上的身影刮走了,我的影子掠过了好几座山梁,替我看见了我将要到达的地方。

风的声音多半是粗哑的低吼和凄厉的呼啸,但是有一个早晨,我在结冰的海子旁听到了风唱。起先是一股风的独唱,接着,许多股风加入了合唱,庄严浑厚,在海子上空回荡。我脚下的冰层颤动着炸裂,发出打击乐般清脆的响声。这时,太阳从我肩头升了起来,照亮了海子、风和树林,我在瞬间的辉煌中激动不已。

还有一些时候,风也把另外的声音带来。比如它曾把远处寺院的鼓乐声传到我耳边,又能把山坡上的经幡刮得呼啦啦地响。更有一个下午,我行走在无人地带,忽然一阵风带来一个女人清亮的、断断续续的歌声。我不知那歌声起自何处,起码在几座大山背后,或许更远,在高原尽头,时间深处。不管在哪里,只有风能越过。

女人呵,她出现了,消失了,风却带着她的声音飘向永恒。

荒野之上,巨石横陈,像无数颗头颅矗立,让我触目惊心。

那是一座山崩塌后的遗迹。石头是山的今生。山的崩塌对于高原只是顷刻,高原的顷刻,就是人的世世代代。

我相信石头也会走动,它没有脚,有时风是它的脚,有时水是它的脚。多少年后,每一块石头都不在原来的地方。就像每一朵云不在原来的地方,每一个人不在原来的地方。

走动的石头也会停下来,一定有什么事让它们停下。我看见坡上停着一块锋利的石头,举起它的刃尖,它一定是想割破什么。比如当云层滚滚压过,它就会割出一道道雷电。

因此我又相信,石头也会思索,它们凝视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想得很深,也很久远。夜晚,它们和满天的星辰在一起,那是宇宙间漂浮着的另一些石头,离它们很近,简直是从它们中间升上去的。它们也会交谈,用一种智者的语言,只是人听不见,听见了也听不懂。

有一天我忽然觉得石头也有生命,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我如果在石头旁站久了,可能就会站成一块石头,而现在的我原本就是石头的我。那时我正在一座村庄的山腰,看见一个少年坐在石头上,样子跟石头成为一体,又像在孵那块石头。也许他天天要在那里坐一会儿,起初是思,后来是悟,某一天石头孵熟了,他站起来走开,就是一条汉子。他会放牧,喝酒,像石头一样伫立凝视,或者随风而去,在高原上跋涉穿行,用很多年把自己搁在很远的地方,让女人惦念。

石头的来世是砂粒,砂粒的来世是土,高原上的土。纵然小到肉眼看不见,石头也认为自己是石头。

高原的来世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石头里孵出的不是一座山?

我不能解释这些,就只能被石头震慑。

我看见一群一群的树起劲地朝高原上爬,它们企图爬上最高的山巅,但不可能,那儿是雪的疆界。它们在各自爬不动的地方站下,把脚插进土和石缝,变成了根,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部落。

白桦和赤桦爬到半山腰,在那里成林,过起了世居的日子。杉树还要高些,停在很陡的高坡上;杨树走到高原平坦处,跟人在一起。不知为何有一些山坡各种树都不愿意去,被草占领,草在冷天全枯黄了,是那种唯美且寂寞的黄,寂寞得无法抗拒。

在冻土带,连草也不生,只有粗砺的山脊裸露在蓝空下,悲凉而原始。一切生命都有自己的高度。

树有自己的个性。群居的部落总是很热闹,它们时刻喧哗着,摇摆不停。白桦是我年轻时最迷恋的一种树,姿态高贵优雅;赤桦的模样像是白桦喝红了脸,醉洋洋的,它喜欢把树皮翻起来在太阳下晒,血色透明的树皮充满了蛊惑力。还有个别的树性格怪僻,爱离群索居,独自站在另一个坡上,或斜在峭壁间,像孤傲的高士和隐者。附近树林中的树对它们知根知底,知道哪一棵是自己爬上去的,哪一棵是被鸟屙上去的。

树在各处炫耀着生机,展示活着的风度。

但是在高原,直正震撼了我的是树林之死。那是一片被天火烧死的杉树,布满了山谷。烧焦的树倒下了,构成了巨大的黑色图案;而图案之中,更多的树,枝叶焚尽,躯干斑驳,却依然直直地挺立,尖刺一般指向天空。那是死去的树的骨骼,保持着生前的姿态。

在一个黄昏,我看见了树的墓园,看见了树用自己的骨骼为自己立的墓碑。

卓玛在高原上,就像云在天上。卓玛在高原上走着,就像云在天上飘。只有高原上才有卓玛,因为高原离天空更近。

卓玛是藏语仙女的意思,就像云是云的意思。

我管所有的藏族女子都叫卓玛。卓玛从村庄走出,卓玛从山上走下,卓玛在冰河旁背水,卓玛在泉边洗衣服。我找人问路,喊声卓玛,一个卓玛回过头,四个卓玛回过头,所有的卓玛都回过头。她们的眼睛一尘不染。其实她们各有各的名字,有的叫央宗,有的叫旺姆,但内心却都是卓玛。

卓玛在高原上生儿育女。生了女儿仍是卓玛,生下儿子就叫多杰,多杰是金刚的意思。

卓玛老了就到寺院去,虔诚地伏在高高的门槛上。我在寺院碰到老年的卓玛,她告诉我,她的头发白了。我抬起头,寺院的飞檐上飘着一朵云,云是转世的卓玛。

高原的天空是云的天空,聚集着世界上最漂亮的云。云像高原的灵魂,它们轻盈多姿,飘来飘去,遮住太阳又散开,在晨曦和暮色中变成缤纷的彩霞。

云落在山头是雪,落在山腰是雾,落在草甸上是深亮的海子。

云无处不在。

作者简介 李钢,祖籍陕西韩城,生于山东济南,重庆作家协会荣誉副主席。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进入中国诗坛,代表作为大型系列诗歌《蓝水兵》。八十年代即先后当选“当代十大青年诗人”和“最受喜爱的当代十大中青年诗人”。出版有诗歌、散文、漫画等著作多部,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以及数十项文学奖。此外,并有作品被央视拍摄成电视诗歌散文多部,获连续四届全国电视星光奖。 新近出版诗集《蓝水兵》(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散文集《时间升起》(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