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作品的争议
作家余庆认为《颂》对《尤利西斯》影响很深。神话史诗不仅为小说作者在写作时提供了一个参照系,有助于小说获得内在的秩序和连贯性,更重要的是,小说以奥德修斯为神话原型,旨在赋予看似平庸琐碎的现代城市生活以悲剧深度,并将其升华为代表人类普遍经验的寓言。乔伊斯借用荷马史诗的原型意义和原型结构,表达了一个现代人寻找迷失自我的故事。
1922年《尤利西斯》出版后不久,乔伊斯在《月经》中给约瑟芬的一封信中建议将奥德修斯作为《尤利西斯》的阅读指南。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想深入理解《尤利西斯》,就必须将其与《奥德修斯》的“隐藏文本”相比较,进行双重文本解读。
史诗《奥德修斯》讲述了希腊联军中英勇善战的伊塔加国王奥德修斯在历时10年的特洛伊战争后,在返回家乡的过程中流浪多年,历尽艰辛的故事。史诗围绕奥德修斯重返故乡的主题,影响了两条双向对应的情节线索——奥德修斯重返故乡和儿子雷马克迎接父亲。
首先,尤利西斯和奥德修斯在人物设定上存在平行关系:小说主人公布鲁姆对应史诗主人公奥德修斯;大学生斯蒂芬,对应泰勒马科;布鲁姆夫人莫莉,对应佩内洛普(史诗中奥德修斯忠实而清醒的妻子)。小说中很多次要人物也能在史诗中找到对应的角色。
《尤利西斯》和《奥德修斯》在人物、结构和细节上存在模仿关系,这一点已被中外研究者所公认。然而,对于乔伊斯使用神话类比结构的重要性,学术界存在着尖锐的分歧。因为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和小说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涉及到对小说《尤利西斯》根本意义的理解。一些学者的观点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种观点认为奥德修斯和尤利西斯的并列关系是将英雄的悲剧历史与可鄙的现实相比较。在古代英雄的光辉形象的映衬下,布鲁姆、斯蒂芬等西方现代文化培育出来的人物会显得多么卑微、苍白、平庸。这种平行对应所表现出来的意义差异,就是《尤利西斯》讽刺和暴露的来源。学者比奇(J. W. Beach)说:“将古希腊英雄的冒险与当代爱尔兰混乱瘫痪的状态并列,显然是对爱尔兰现状的讽刺性暴露。”英国作家E. M .福斯特说《尤利西斯》是“一部表达卑鄙和幻灭感的史诗”。
自从尤利西斯出版以来。这种观点在乔伊斯的研究领域长期占据主导地位,也最容易被人们接受。中国学者袁可佳、侯、、等人都持类似观点。以下是侯教授在《现代英国小说史》中的相关论述:
“忠诚的女王潘妮洛普变成了肉欲的荡妇莫莉;忒勒马科,一个帮助父亲消除虐待的勇士,变成了精神空虚的诗人斯蒂芬;在战场上驰骋、力挽狂澜的英雄尤利西斯,变成了逆来顺受、忍辱负重的广告人布鲁姆。美丽善良的诺西卡变成了轻浮泼辣的盖蒂少女。世界不是要沉沦堕落了吗?《尤利西斯》以过去讽刺现在所要表现的,恰恰是现代社会的全部历史:布鲁姆的平庸、斯蒂芬的虚无主义、莫莉的肉欲主义,是现代西方社会道德和精神文明的深刻写照。”
第二种观点认为乔伊斯的神话类比结构是一种隐喻的媒介,为读者提供了一个超然的视角来审视作品中人的行为和言语;同时将普通陈腐的东西提升到艺术的最高境界,给20世纪的现代人灌输了永恒的尊严,体现了乔伊斯对现代人前途命运的关注。
美国文学评论家莱文在讨论《尤利西斯》时写道:“将现代英雄琐碎的生活习惯与深奥神秘的原始仪式联系起来,使得今天最小的细节都具有普遍性。”
《尤利西斯》(牛津大学版)的作者理查德·艾尔曼说:“尤利西斯是和平主义版的奥德修斯”。他指出,布鲁姆继承并发展了奥德修斯的善良和机智。布鲁姆,现代的奥德修斯,虽然没有战士那么强壮,但也有一种不可战胜的精神。“布鲁姆的胜利在于他的精神”“布鲁姆最神圣的东西在于他的人性”。
《尤利西斯》中文版(天津百花文艺版)的译者金迪教授继承了艾尔曼的观点,提出“尤利西斯的主旨是一首颂歌,歌颂普通人无私的爱,书的主旨是歌颂全面的人,布鲁姆和奥德修斯就属于这类人”
一些欧美学者甚至提出乔伊斯的目的是“借现在来嘲弄过去”。英国学者菲利普·爱德华兹(Philip Edwards)说:如果说当代和古代的比较有反讽的话,那么这种反讽也是针对古希腊“英雄时代”的所谓“伟大”。通过与过去的历史、传说和信仰的平行类比,乔伊斯在某种程度上用今天廉价的东西揭露了古希腊高贵的伪装。学者们论证的依据是,《尤利西斯》的创作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弥漫,战争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所倡导的“骑士精神”和价值标准。善良的布鲁姆并没有像史诗中的奥德修斯那样用残忍的手段杀死所有的求婚者,而是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尤利西斯体现了和平主义的胜利。
第三种观点认为神话类比对理解作品意义不大。俄裔美国小说家纳博科夫是这种观点的代表。他在《文学讲座》一书中写道:“我特别警告你,不要把布鲁姆在一个夏日里在都柏林无聊的游荡和小小的冒险视为对奥德修斯的准确戏仿。在书中的每一件事和每一个场景中寻找如此精确的相似之处,完全是浪费时间。没有什么比在陈腐的神话基础上引申延伸的寓言更无聊的了。”
A.著名的乔伊斯研究专家沃尔顿·利兹也觉得没有必要过分强调荷马史诗在《尤利西斯》中的重要性。他说:“荷马史诗的框架对乔伊斯本人的创作可能比读者阅读小说的作用更大。“在写作的准备过程中,乔伊斯在脑海中积累了成千上万的素材和记忆,他迫切需要一些参照系来给这部意识流小说一些秩序。《训诫颂》被证明是最令人满意的参照系。但一旦创作结束,里兹认为,这些框架就像建筑工程中的脚手架一样,需要拆除,它们的作用减弱了。
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不可能只有一种解释。对于一部作品,读者可以从各个角度去讨论,众说纷纭。以上列举的三种观点,各有其合理性,但都不全面,有失偏颇。
“形式即意义”,文学作品的内容是完整的形式,与形式不同。这是欧美现代形式主义的一个著名论点。《尤利西斯》的神话类比结构也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是一种有意味、有评价、有解释的结构。所以荷马史诗在这部小说中的作用,绝不仅限于参照系。
的确,几乎《尤利西斯》中每一个与荷马史诗相对应的细节都可以用“反英雄”的观点来解释。强调讽刺而忽视布鲁姆和奥德修斯之间的深刻相似性将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许多将布鲁姆称为“反英雄”的评论通常有两种错误倾向:一是将奥德修斯视为完美的英雄,具有无可指责的品格,是人类一切优秀品质的典范。其实乔伊斯并不这么认为。他把奥德修斯看作是一个“完整而全面的人”,他同时包含了人类的各种优点和缺点;第二种倾向是只从字面上、外在上或表面上比较布鲁姆和奥德修斯。这样的比较只能发掘小说的反讽意味。然而,当读者从隐喻和象征的角度看待布鲁姆时,他们可以从这个生活在都柏林的当代普通人身上找到古代英雄的人格特征。
德国哲学家谢林说:“如果我们在反思中认识精神上的奥德修斯,我们会看到他一直在不断地寻找,经历了许多失望,走过了许多弯路,最终找到了自己”。
《尤利西斯》继承了《奥德修斯》中“回到故乡”主题的意义和结构,赋予其现代的解读,或者说作者借用了这个神话原型,表达了一个现代人寻找迷失自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