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的故事散文
一、妇产科医生J的故事:
J,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头黑亮的短发,身体消瘦,说话时温柔中带着羞涩。
二十多年前,我和J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临近毕业的某一天,分别为十八岁和十七岁的两个青春少女,相约到学校后面一片麦地的地垄上坐着谈心,设想我们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我们的脸上都是一副神往和痴迷的样子。
此刻以及过去的二十年,都是我们那时候所设想但并未想清楚的“将来”。我呀,这二十年来,尤其是九零年以前,走过了怎样一条血泪铺就的人生路啊!差不多十年前,我就写了十几万的文字讲述了刚走入社会进入婚姻那十年的经历。近两天终于有勇气打开并较为平静地重读了一遍那尘封了将近十年的文字,要不是当时下决心把它写出来,再经过这么些年,我真要把好多细节忘掉了。近些天,便紧锣密鼓似的在心里痴痴地想,我的作品究竟该怎么入手,采用何种形式,要不要写成像高尔基那样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J今天一见我劈头就问:“我想你现在肯定是在写东西吧?”没看错她,终究跟别人不一样,值得我拿她当挚友。
J前些年也出现过感情危机,她的情形跟我不同。她的丈夫“Z有时候脾气暴躁,但他是个善良的人”J总结说。
“你到底爱不爱他?”我问。
她思考了一会下的结论是:“爱。”
他们之间的危机早已成为过去,现在他们过得很好了。Z现在对她很关切。Z确实曾跟自己所带的一位女学生产生过不同寻常的恋情并有了性的关系而且怀了孕,J也想不通不能接受地大闹过一场,扯掉了一把那女孩的头发。但J现在讲述的时候口气客观而平静,她说那个女生学习很好,她很崇拜自己老师的才情,他们之间不是逢场作戏,而是有了真的感情。那女孩说愿意一辈子做情人而不想挑散Z和J的家庭。当然,J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还有一个情人存在。她不想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的爱。
“后来怎么样了,那女学生?”我问。
“唉,Z害惨人家了,女孩子陷入恋爱中的时候还能学习吗?没考上大学,回老家去了,现在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J叹了口气说。
“不是怀孕了吗,肚子里的孩子呢?”我接着问。
“打掉了,就在我们医院,不过不是我做的,是另一个妇科大夫。那孩子不能生啊,生下来会有多复杂,你想想。”J诚实地说,这也正是她的可爱处,或者因为我们之间历来无话不谈。总之,在我面前,J总是把自己和盘托出,毫无保留。
J现在之所以能那么平静地讲述丈夫跟学生之间的恋爱故事,真正的原因还是她有个“能说心里话”的男友,“那个人比我大八岁,是六七十年代的老高中生,很有知识,人长得很好看,在一个单位当一把手。”J说。谈起那个“他”的时候,我看到J的脸上光彩熠熠,一定是心花怒放。
“终于找到平衡了”我心里想。
J现在过得幸福而满足,女儿补习一年之后终于考了理想的成绩,上了满意的大学。工作,家庭,孩子的前程,事事如意。而且还有个让她快乐得手舞足蹈的谈心男友,真是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二、护士长E的故事
那天在广场上山的路边坐着跟J闲聊,还看见了E的丈夫小G带着儿子和小的女儿上山游玩。那过去的小G,如今也有了福相,俨然一个中年人。他没认出我,只扫过一眼,跟D打了声招呼就领着他的一儿一女上山了。
我和J又谈起了E,J说E的儿子又改名叫K了,原来似乎叫别的名字。不论叫什么,学习都是倒数第一。那孩子年龄比我儿子小三岁,才上初一,学习一直倒数一二名。J说E也还抱怨老师如何如何不会教,想转学,还想挑个好班。其实那孩子也可怜,长得呆头呆脑,似乎一点都没继承上他爸爸的漂亮和他妈妈的精明。先天不足,基本算弱智,老师再会教,也不可能把那样的孩子教优秀。这也算E的命吧。她本来是个德才貌都中等偏下的女子,小眼睛,红脸膛,高中补习了两三年才考上一所卫生学校。但她命运好,其实是靠了一位她的“舅舅”,那所谓舅舅,跟她的母亲没有一丝血缘关系,仅仅是她一个婶母的哥哥,但E跟着她的精明母亲一直把那“舅舅”认得比亲舅舅更亲。
E的“舅舅”在省里当着很大的官,E卫校一毕业就被直接分配到县医院,而且不几年就当上了护士长。一走上工作岗位,她立马学会掌握了装扮技巧,还花钱给自己割了双眼皮,原来的红脸膛也蜕变得又白又嫩。由于会着装,总穿短装长裤或时新裙子,高跟鞋,原来显得粗短的腿也给人修长端正的视觉效果。恋爱婚姻更是幸运,嫁了个比她小四岁,才貌双全还极会挣钱的丈夫,而且那小G虽听说在外风流韵事不断,但对家庭终究是负责的,对E也一直很好。几年前,他们终于生了个长相很像小G的聪明伶俐的小女孩,三四岁了吧,牵着爸爸哥哥的手,蹦蹦跳跳的十分可爱。就那个半傻的儿子成了小G和E一块心病,人生啊,哪有完美无缺的。
三、烧烤摊主L的故事
跟J一起游逛了半天,回来时将女儿的凉帽丢了。
昨天中午去文化馆门前为女儿买新帽子吃烧烤,同以前就认识了的烧烤摊主人,二(3)班李晓东的妈妈聊着聊着竟聊出了兴趣。她不失时机地邀请我去她家,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买了只大西瓜跟她到了她家。那是邮电局家属楼五楼的一套房子,一路上她说她是那楼上最穷的,我信以为真。因为她是个死了男人,靠着卖烧烤维持生计的苦命女人,不料一脚踏进门里,展现在眼前的一切跟“穷”字不沾边。花瓷砖铺的地,沙发茶几都是本色高档木质的,墙壁上前有风景画,后有大镜子,地上花盆里茂盛着我认不出名字的葱翠硕大的花草,阳台上还摆着一溜大小各色小鸟鸣叫的鸟笼子。她领我参观了她的三个卧室,厨房以及阴阳台。一百零八平米的房子,各屋子的布置都是整洁雅致大方,看来这位硕大粗壮得让初见她的人感到害怕的女人很善于持家。她像老朋友或是亲姐妹似的招待我,我努力吃完了她不许我再往出捞了的一碗浇汤凉面,我一直不喜欢吃凉面,尤其是加了汤的,又是那么油,还有两碟子也是凉的下饭菜,味道都不好吃。她说她早晨起来压好面,煮熟凉好,菜也备好,然后出去卖烧烤,中午她儿子回来自己吃。她卖到不再有顾客的时候赶紧跑回家来吃碗饭,然后又去卖。吃完饭,她又切开我买的西瓜的一小半,我们各吃了几牙,主要是她家个头接近一米八的十五岁儿子和我的扎着一脑袋小节辫、穿着牛仔裙的五岁半大的女儿吃。吃完西瓜,她的儿子乖乖地去洗锅涮碗,洗完就去睡觉。她便坐下来给我讲她的故事。本来,我就是为了听故事才跑去她家的嘛,考虑到她是一个没了丈夫的苦命女人,一定有值得一听的故事。
“我男人死去五年了”她说,“你来看他的照片。”她领我进到她的卧室,床头摆了一个小相框,里面一幅黑白照片,年轻而英俊。“这是他三十一岁时拍的。”她给我做着介绍,那照片眉宇间很像她现在的儿子李晓东,但眼睛比李晓东有神,看出来曾经是位帅小伙。
L属虎,比我大一岁。“我们弟兄姐妹***六个,我是老二。我的父亲一字不识,当了一辈子的汽车司机。七几年、八几年的时候,你别看是司机,实际上比县长都阔气。”她讲道。“小时候,我们家娃娃吃的核桃柿饼之类食品都是拿麻包装。我的妈妈没有工作,但手巧的很,针线茶饭样样精通。学校里的同学,最数我们兄弟姐妹穿得漂亮,吃的也最宽广。我从北关小学上到会宁一中初中毕业。”
“哦,那我们算来是同级了,我也是七八年初中毕业的。”我说。
“我们兄弟姐妹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就因为个子高,我从小学就开始当运动员,打篮球,经常到处跑着参加比赛。每个学期,这里那里的比赛参加完回到学校,差不多已快考试了,而那些课本对我来说,它们认不得我,我也基本认不得它们。你说考什么试,能考几分?”L盯着我问。
“没学当然考不了几分。”我笑着回答。她接着给我讲:“可是我终究也没有成为一个专业的篮球运动员,原因是我的脚底板是平的,跑不动路。初中毕业时,没考上高中,就去地毯厂当了一名织毯子的工人。学了一段时间,我就是织毯子最快、领工资最高的一名工人。”她说。
“说你找对象的事吧”我启发她。
“找对象嘛,我那时候没有一点主见,我的那些同学一个个都在谈对象,没人同我谈。还有一个王芳,也跟我一样不会谈,怕是我们俩长得丑吧。我们俩看着那些谈对象的同学领着她们的对象在街上卖派,我们就指着骂:‘看那死狗,自己给自己找对象,羞耻都不知道。’由于我们家情况好,我的娘老子对问上门来的小伙子挑选得很细,来一个推一个,直到我那个死鬼男人李刚来,才算看中了。只要我爸我妈看中了,不管是谁,我都同意。李刚是下乡知青的儿子,后来被招工分配到邮电局工作,工资高,人长得精干。但结婚前他就已经是个酒鬼。结婚四十天他就开始打我,一次又一次喝醉,一次又一次地打我。二十二岁时,我生下了女子,二十五岁生下儿子。后来我男人硬是打着不要我了,逼我离了婚。离婚后,我住在娘家,但每天都要跑到我们原来住的家属院里为我的两个孩子洗衣做饭。我在他面前一场一场地哭,他带进来一个女人,我给骂跑了,再带来一个,我还是骂着赶走了。我是铁了心地就要跟我的男人。就那样跑了三年,他才允许我跟他住在一起,为了避免计划生育罚款,把他开除公职,我们没有办理复婚手续。这时候,社会上一些坏孙议论着说,我们是为了保护超生的儿子而搞的假离婚,有人反复告我们的`状,最后我们的这个李晓东被罚了六千元,我们也才正式办理了复婚手续。他死前的那一年,我妈去世,临死时她拉着我男人的手流着眼泪说:‘不要再打L了,好好拉扯你的孩子,照顾你的婆娘,不然我闭不上眼睛’。我妈死后,他就像彻底换了个人似的,对我好得了不得。工资折子交给我,他自己只花个奖金,以前一直是连一千多的工资都吃喝光了,还要逼着向我要钱。他对我说:‘潇洒去,想怎么潇洒就怎么潇洒’,还鼓动我去舞厅跳舞。我真去了,去了两次之后就迷上了跳舞,跳疯了,连孩子都不管了。我的男人在一个乡上跑邮递,一进家门就把所有杂活都干完,给我把水缸吊满,洗干净所有衣服而且熨平叠整齐分门别类放进衣柜。我觉得我一下子活到人前头了。就这样潇洒了一年之后,五年前的那个深秋,他突然间就死在单位里了,死了四天之后人们才通知的我。”
“得的什么病啊?”我打断L的讲述问。
“别人说是酒后心肌梗死。”她回答。
但我以前依稀听别人说那个人是在跟别的女人睡觉时怎么怎么累死的。因为他被发现时屋里还有一位女人,而且情急之中套错了内裤,那时候人们讲得不堪入耳。
她接着讲:“他那一年对我的好,是专门给我留悔心的。”
我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再找一个。她说:“我一辈子寻男人寻够了,怕找上一个又打骂我,不想找了。可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啊,你不知道经常半夜三更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死狗话,我就跟那些不认识的人在电话里骂仗。”
“你女儿现在在哪里上学?”我问。
“在定西卫校上学,我姨姨家的一个表弟,在省里当官,他答应给我的女儿安排工作。”她回答。
她的儿子李晓东我给带语文课,在班里寡言少语,非常乖顺。学习是班里的倒数,我问L孩子是不爱念还是不能念,她说是智力不行,她的丈夫是个酒鬼,经常喝得醉醺醺,没有清醒过,怎么能生出聪明的孩子来?他们的儿子三岁时因眼睛突然失明做过全麻手术,这也影响了他的大脑。她对儿子的念书不抱任何希望,也不知将来能让他干什么。幸好她有很多当着各种官儿的亲戚可以帮助她。她的家里,一切的家具厨具都是她婆家娘家两边的亲戚给她买的。她的两个孩子,以前国家给每人每月付八十元抚养费,现在涨到每人每月一百六十元,还有她原来住的家属院租给别人住,每月租费八十元,合起来就是四百元,她卖烧烤每个月能赚四五百。她说她现在能过下去,他们母子饭量都很小,一顿饭每人一碗饭,也不费什么。她对她的房子热爱而满意,那确是一套好房子,将来有了儿媳都可以住得下的。
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但她的苦跟我的苦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卖烧烤的,几乎没有文化,没有个性,只会干体力活,只懂得过日子的粗俗女人的苦。她小时候有着人称豪族的殷实家景,却没给自己脑袋里装进一点知识,因而沦落到现在的下场。而我在那样一个赤贫苦难的家境中长大,拼命读书给自己头脑中填充了文化和思想,如今就被这思想折磨得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