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与阅读川端康成(二)——东方之花

川端康成对美的崇拜,以至于他几乎陷入变态,大概是由于渗入他灵魂和趣味的日本文学传统。他吸取了西方文化,但最终还是回到了日本文化的“摇篮”,并终生追随。他是日本文化藤蔓上最美丽的果实,是日本文学最忠实、最重要、最精华的继承者。

然而,日本文学从一开始就与美有着不解之缘。

作为讲故事的鼻祖,武德故事为后来的日本文学奠定了基础:

从前有一个割竹人,每天上山砍竹子,做各种竹制器皿使用。.....一天,他发现一段竹子在发光,这让他很惊讶。他走上前去,看到竹筒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三寸不烂之舌。老人喃喃道:“你藏在我日夜遇见的竹林里。你应该是我的孩子。”于是,他把孩子放在手心里,带回家交给老伴抚养。她漂亮可爱,小巧玲珑,所以是篮子里养的。

这是日本文学的源头。后来《源氏物语》把这无尽的涓涓细流变成了浩瀚的河流,从而使日本文学有了自己鲜明而牢不可破的传统。川端康成多次谈到《源氏物语》以及他与《源氏物语》的血缘关系:“源氏文学达到了顶峰。”"在古典作品中,我还是最喜欢《源氏物语》. "“可以说,这是日本自古以来最好的小说。即使在现代,日本也没有作品能与之媲美……”《源氏物语》给了川端康成很多自然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源氏之美:王朝之美》。在呈现这种高贵典雅的“王朝之美”的建构中,成功而自然地生成了一个丰富而精致的美学体系。它注定了日本文学的未来风格和川端康成的文学风格。

事实上,很少有后来的日本小说家摆脱了《源氏物语》的渗透和感染,选择了其他方式,创造了自己的审美世界。与自愿献身于日本小说美学传统的川端康成相比,备受争议的文学天才三岛由纪夫一直想摆脱日本小说的美学传统。然而,《源氏物语》所开创的日本小说完美美学传统的不可抗拒的魅力,使得三岛最终没能飞出那个传统的美学空间。他和川端康成一样,对各种很日本的审美很着迷。与川端康成不同的是,他只是在《源氏物语》的阴影下,接受了这种有个性的醉人的阴影。在他眼里,残酷就是美,坚定就是美,权力就是美...美成了一张巨大的洗衣单,只要经过他的心灵过滤,什么都可以放进去。即使是丑陋的身体也是值得期待和赏心悦目的。他在准备和耀子结婚的时候,竟然建议在泳池里举行婚礼,让他们的亲人在泳池边举起手中的祝福之杯,以便直接见证他和耀子的身体——他认为此时此刻,是世界上最大的审美享受。这个顽固可笑的天皇制忠臣之所以对天皇制如此忠诚,是因为它根植于一种看似奇怪却真的有历史原因的美学思想:日本所有的美学都根植于天皇制;天皇制属于美学范畴,是日本美的源泉。

大江健三郎在彻头彻尾的西方文化和美学的浸染中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他甚至公开表示不喜欢《源氏物语》。然而,透过其作品西化的外表,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徘徊在字里行间的《源氏物语》的美学幽灵。

由于对美的崇拜和无拘无束的放纵,在中国人看来,三岛或大江——甚至相对古典的川端康成,都显得有些乖戾。他们将美净化,使之成为薄雾轻云,弥漫于世间万物,仿佛一切都是美好的。他们的一些欣赏和愉悦甚至让我们觉得真的难以忍受和无法理解。

?日本人大概是以多愁善感著称于世吧。看日本电影电视剧,我们往往不习惯它无时不在的悲伤。日出日落,一草一木,一簇簇轻烟,一排排霜树,在日本人眼里,可能都是悲伤的理由。有时候真的很困惑:在一个宣扬武士道精神的国家,一个发动战争屠杀无辜邻居,杀人如麻的国家,那些人为什么那么敏感脆弱?

看川端康成的《雪国》,在读作品中的岛村这个人物时,她看到两个偶然相遇的人在车站道别。女孩说:“我们会因缘分而重逢”,却忍不住泪流满面。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她总是有点无法理解:至于吗?日本文学总是在这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悲伤中徘徊。但是,一旦你长期阅读日本文学,你就会逐渐习惯,甚至不自觉地滑入其中。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处在很多美好的境界里,对存在和周围的一切有了更多的欣赏,也因此收获了很多意义。

日本人把这种精神称为“物哀”。

关于“为物哀”的含义,众说纷纭,因为这个词是一个神秘的词,其含义很难确定。反复阅读川端康成等人的作品,你会有一个大概的认识:人面对眼前的景物,或者内心已经有了悲、悲、哀、郁等情绪,或者这些情绪是由这些景物的姿态、色彩、气味、腐朽起伏的动态态势诱发的,从而产生一种物我互长、互消、互动的情感流。

“物哀”和另一个相关概念“雅”有力地支撑着日本人的审美殿堂。对于川端康成来说,“为物哀”这个词真的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他所有的笔墨,不过是把“为物哀”这个词,放到场景里,放到交流里,放到无数的人间故事里。当然,悲伤也有很多种。

黑发凌乱蓬松,很伤人。

我要梳头,我要先想到你。

川端康成曾经通过分析这首日本古诗,对日本文学的美进行了细致的解读。解读的结果是,他在文学史的迷雾中只找到了两个词,一个是“为物哀”,一个是“雅”。但在他看来,日本文学有这两个字,足以风骚天下。其实日本文学也是靠这两个字赢了一方。

哀的来源还是在《源氏物语》里。

“此时恰逢秋高气爽,人心充满悲凉。”这种事情和我差不多,在《源氏物语》里几乎随处可见。源中有一批诗,不仅使其成为一部高雅的作品,影响了后世文学高雅的审美风格,而且使“哀物”成为一种潮流,使后世文学欲除之而后快。

清辉不改往日秋色,

夜景模糊,惹人多恨。

不要以泪洗面,

如同普通的秋雨。

布鲁姆今天很幸运,

在夏天的雨里。

旅行衫是手工做的,眼泪还没干。

我怕里面太湿,就不穿了。

去日本的时候泪流满面,来了就泪流满面。

行人误以为这一滴泪是清泉。

源中的诗十有八九是关于这种情感的。

川端写了那么多小说和散文,却在那些情感里辗转反侧。

仔细分析,日本文学的悼念传统背后可能有日本樱花情结。

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能像樱花一样,对一个民族的生存信仰、生活情趣、审美风格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只是因为这种植物太不寻常了。看过樱花并沉浸其中的人,大概很难不被樱花所诱惑。每年三月,春寒料峭,日本列岛几乎各处的樱花都会在来自南方的春天空气中自南向北绽放。如果是孤独的植物,就很难动心。如果是几个,十几个,甚至几百个,就会形成一种趋势,你的印象就会变得深刻。这种植物奇妙而神圣。那些小花,不骄不躁,看似无声地开放,却开在光秃秃的树上,还没有长出一片叶芽。这棵树又老又高。他们让你觉得你在天堂,在一个神话世界。世界是一朵花。这些花变成了粉红色的云。她们身材娇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而当它们刚要展现自己的优雅时,就开始早早枯萎了。樱花落雨,英伦落英,悲伤难以抑制。然而,它确实是美丽的,悲伤的,美丽的。樱桃雨里,那些乌鸦像黑色的精灵在飞翔,散发着孤独的羽毛。面对这样的情况,你的心情不禁悄然发生变化。

樱花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它创造了日本人的情绪。

日本人在古代一直仰望樱花。在《源氏物语》中,我多次写到樱花,认为在所有的花中,樱花是最好的:“多美的花啊!其他的花都比不上。”书中描写了吴的两个小女儿争着要为她们种一棵樱花树,十分可爱,表现了日本人和樱花的感情。就是这两个小姑娘,有一天晚上,看见东风吹来,樱花落泪,忍不住和仆人们一起叹息,一起吟诗。有两句话,我认为是最精彩的:

如果你想让樱花不凋谢,

我讨厌没有大袖子遮风。

但是,它们容易开,容易落,转瞬即逝,以至于不能长久地在枝头上生活,然后一瞬间就像风和云一样飘了起来。樱花含有神谕。千百年来,大和民族每年春天都会站在这些奇怪的树下聆听神谕。

听的结果就是觉得世事无常,骨子里什么都是空的,最终滋生了“物哀”。

对事物哀悼的极端导致包括川端康成在内的日本作家对死亡的冷静态度,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芥川自杀身亡。三岛由纪夫的腹部切口让人感到震惊和厌恶。然而,在三岛看来,“血”加上“死”就等于“美”。当剑砍得血肉飞溅时,我想看看他,看到无数的花从空中落下。他几次说“腹部切开”是一种审美行为,是一种“艺术表现”。川端康成也在作品中无数次将死亡诗意化:“没有比死亡更高的艺术了。”死亡像新娘一样美丽,世界像水一样透明,大海像镜子一样光滑。他欣赏一幅画:一只白兔在草原大火的红光中跳跃。在他看来,也许这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同样,他在他的小说《雪国:树叶从高楼上优雅地落下》中也改变了这幅画。那就像一幅画。树叶从此变成了精灵。一个生命的终结有理由被赞美:“有些飞蛾,看起来总是粘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了。岛村把它们拿在手里,心想:怎么这么好看!”(雪国)就他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而言,他对芥川选择自杀持非常批判的态度。然而,他最终选择了自杀。自杀那天,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任何他要自杀的迹象。他大概只是觉得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该走了,就像一个长途旅行者终于想到了回家。

他曾在《将死之眼》中说,所有的美都会——而且只会出现在《将死之眼》中。他真的在垂死的眼睛里看到了美吗——伟大的美,极致的美?

正在旅途中的东山魁夷,在川端自杀的那一瞬间,透过曹天酒店的窗户,看到了一道迷人的风景:辽阔的曹天海滩,一轮细细的上弦月在寂静的傍晚低低地挂在天空,其形状像一根横拉的弓弦,十分闲适宁静。天空中有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它的闪烁和生成的光彩甚至让人感觉好像会在瞬间在空气中流动,变得透明,然后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