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换头术”谈起

刷刷微信,读到这样一条新闻——

11月17日,意大利神经外科专家塞尔吉·卡纳瓦罗在奥地利宣布:世界第一例人类头部移植手术已经在一具尸体上成功实施——他与中国哈尔滨医科大学团队合作,成功将一具尸体的头与另一具尸体的脊椎、血管、神经接驳。“我们的下一步计划是完成脑死亡器官捐献者的脑移植手术。第一个移植人类即将到来。”(卡纳瓦罗语)

站在“身”的立场上,这手术固然可以称为“换头术”;若换在“头”的立场上,这手术也不妨被称作“换身术”。古人说: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当然,我“身”之大患也在于有“我”,只是它说不出)。如今“我”与我“身”竟能够一别两宽、各谋高就——虽然暂时还是在尸体间进行的——也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仔细想想,“身”之于“头”确实是一件麻烦事。《五灯会元》卷二十载:宗元禅师对开善道谦说:“ 途中可替底事,我尽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须自家支当: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驼个死尸路上行。” 所谓“驼个死尸”者,便是指这“身”,至于着衣、吃饭、屙屎、放尿都是从“身”衍生出来的负担。

不过,换做“身”的立场来看,“头”也未尝不是一件劳什子。《太平御览》卷三六四载:

豫章太守贾雍有神术,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上马回营,胸中语曰:“战不利,为贼所伤,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吏涕泣曰:“有头佳。”雍云:“不然,无头亦佳。”

“无头亦佳”——这话说的有趣,可惜,“佳”在何处却未曾说明。我们这些庸常的有头之人一时参详不出,需要另翻古书来看。《舌华录》卷三“冷语第六”载:

唐太宗之征辽,作飞梯临其城,有应募为梯首,城中矢石如雨,而竟无为先登。英公(李勣)指谓中书舍人许敬宗曰:“此人岂不大健?”敬宗曰:“健要是不解思量。”太宗闻而欲罪之。

这里的“不解思量”,大约便是“无头”的好处。周作人先生专门做了一篇文章(收在《药堂语录》里)评论许敬宗道:

贤哲设教唯恐人之不解思量;英雄则恐人解思量,盖如此便不易得健者供驱使,俗所谓愚民政策者无他,实只是使人毋思量而已。读《世说新语》,觉得魏晋时最杰出的便只有孔文举与嵇叔夜,却即以是都不得其死,许延族(许敬宗)生在唐初,其性格虽难以相比,总之也是会思想的人,何以遇见李世民这种英雄而得免于祸,我们翻开《唐书》,看见他在《奸臣传》的第一名,可以知其故矣。魏晋以后士多死于思想,初唐剩了许君,他用一部分思想去保身家,遂得成功,此一小事,却也是很有意义的一点思想史料也。

因为有“头”,就不免要有思想。孔文举、嵇叔夜因有“头”而死,许敬宗因有“头”,虽保住性命,却做了奸臣的榜首,看来不是“无头亦佳”,而是“无头更佳”——在历史上的“英雄”们看来,如果人人都能像豫章太守贾雍那样“头如鸡,割复鸣”,就最好不过了。可惜,那样的神术毕竟失传了。

退而求其次,只好乞灵于“换头术”——医学上的“换头术”虽刚刚起步,史籍里的“换头术”却俯拾皆是。譬如《幽明录》里的“贾弼”——

河东贾弼,小名翳儿,具谙究世谱。义熙中,为琅琊府参军,夜梦有一人,面齄疱,甚多须,大鼻、瞷目,请之曰:“爱君之貌,欲易头,可乎?”弼曰:“人各有头面,岂容此理!”明昼又梦,意甚恶之,乃於梦中许易。

明朝起,自不觉而人悉惊走藏,云“那汉何处来?”琅琊王大惊,遣传教呼视,弼到,琅琊遥见,起还内。弼取镜自看,方知怪异,因还家。家人悉惊入内,妇女走藏,曰:“那得异男子!”弼坐,自陈说良久,并遣人至府检问,方信。

或如《聊斋志异》里的“陆判”:

朱(尔旦)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徐图之。”过数日,半夜来叩关。朱急起延入。烛之,见襟裹一物。诘之,曰:“君曩所嘱,向艰物色。适得一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视,颈血犹湿。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生怀,取美人头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

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籍,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复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严格说来,“贾弼”也罢,“陆判”也罢,都不还能算是完全的“换头”——容貌虽改,我识未断。头虽换了,思想却无从控制改易,结果还是徒劳无功。所以历史上的“英雄”们总还是喜欢用砍头的法子,较“换头”更方便一些。

“英雄”们固然有挥洒十万头颅血的勇气,小民关心的还是自保——如何防止被“换头”、被“砍头”呢?不幸同“英雄”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小民们也发明了应对的办法。

头一招叫做“不待你来杀我头自动飞走法”,见于《搜神记》“变化篇之二”,曰:

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吴时,将军朱桓得一婢,每夜卧后,头辄飞去,或从狗窦,或从天窗中出入,以耳为翼,将晓复还,数数如此。傍人怪之,夜中照视,惟有身无头,其体微冷,气息裁属,乃蒙之以被。至晓头还,碍被,不得安,两三度堕地,噫咤甚愁,而其体气急,状若将死。乃去被,头复起傅颈,有顷平和,复瞑如常人。

又《拾遗记》“晋时事”载:

东方有解形之民,使头飞于南海,左手飞于东山,右手飞于西泽,自脐以下,两足孤立。至暮,头还于肩上,两手遇疾风飘于海外,落玄州上,化为五足兽,则一指为一足也。其人既失两手,使旁人割里肉以为两臂,宛然如旧也。

将人的身体化整为零分别、分别保存,实在是“苟全性命”的良法。就像《列子》里工人偃师进献的机器“能倡者”——“王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待妾。王大怒。”于是偃师马上“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你要砍我头、换我头时,我自先剖散,将头颅存放他处,叫你无从砍起、换起。守先王之道待后之学者。这实在是最聪明的方法。

还有一招,需要有些神通才能用,叫做“虽被你杀去我头还能长出法”,用的最老练的便是《西游记》里的孙大圣,与虎力大仙比赛砍头时——

慌得鹿力大仙见有这般手段,即念咒语,教本坊土地神祇:“将人头扯住,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国王,与你把小祠堂盖作大庙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原来那些土地神祇因他有五雷法,也服他使唤,暗中真个把行者头按住了。行者又叫声:“头来!”那头一似生根,莫想得动。行者心焦,捻着拳,挣了一挣,将捆的绳子就皆挣断,喝声:“长!”飕的腔子内长出一个头来。唬得那刽子手,个个心惊;羽林军,人人胆战。……八戒冷笑道:“沙僧,那知哥哥还有这般手段。”沙僧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个头哩。”(第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 心猿显圣灭诸邪)

原来的脑袋飞不回来就另生出一个脑袋来,且腔子里还有七十个脑袋以备不时之需,担得住毁灭,有勇气更生,保存住自己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才算真汉子。

二十一世纪的“换头术”已然问世。我热切盼望着“脑壳异地保存术”、“头颅砍去再生术”也能够尽快在临床医学上获得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