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的《山窗下》

山窗下

杨木

在我的记忆中有许多青山。

山涧的清凉,瀑布的激越,手掌大的绿叶,像红花一样的粉颊。走出深山,那种得与失的惆怅,只有鸣禽才知道。

有一天,我下楼推开后院的纱门。我的头上淋了一场冷雨。我正准备步行去校园听音乐会。道路又湿又冷。雪融化后,春天悄悄来临。西方的教堂里有人在唱诗。我不知道他们在赞美什么。也许是在赞美一千个湖泊,也许是在赞美一万座青山,也许是在哭泣,也许只是普通的惆怅。

有一次,我开车向东去芝加哥,在黄昏时穿过一条小河。石桥下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那时候还是深秋,红叶在暮色中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雾。桥边竖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狼河”,一种落寞狂野的心情。从芝加哥回来,再次跨过“狼河”,心里冲击的感觉却轻了许多。我几乎忘记了第一次过“狼河”时的恐惧和孤独。生活是可以改变的,现场的感觉也是可以改变的。每一秒钟,我们都在绘制新的天地印象,摧毁旧的印象。

后来我听了好几遍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就很自然地想到了夜晚的寒风,细雨,还有院子里那两棵等着发芽的大榆树。我现在要描述这些来纪念这片土地。经过一年的冥想,我才明白,让我惊喜的不仅仅是那种奇怪的满足感,而是另一片土地,另一段时间的回忆和思念。这让我想起我二十岁的时候,一个刚从剑桥毕业的英国绅士读了一部希腊悲剧。那是一年的秋天,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们读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当那位先生双目失明后大声念出俄狄浦斯王的召唤——啊命运,命运!——我仿佛瞬间被造物唤醒。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文学或古典主义的力量,而是记忆的力量。所有的悲剧想象,确实在一瞬间被诗歌坦率而血腥地剥离了。最近又看希腊悲剧,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这丢的是什么?你得到了什么?时间和距离会磨损灵魂;思考和沉默给青山蒙上了一层白雾,给它们蒙上了许多可怕的噪音。一个评论家说福克斯的小说很荒凉,有号角的声音。——其实整个人生挺凄凉的,有喇叭的声音。

而人的思想是紊乱的,每分钟都在变化;有时候你以为成形的波浪,会被概化成一场噩梦般的暴雨,像暴雨一样翻滚。如果你曾独自走在家乡熟悉的山路上,如果你曾想过在深深的溪流中洗净自己的身体,如果你曾为一片飘零在谷底的落叶而哀恸,你曾停下来哀悼,突然一场暴风雨,你逃到一个山洞里等待天气放晴——如果你有过那种经历,你会觉得人生充实而空虚。

人生的充实与空虚,不好说清楚。冬天,在假期里,爱荷华市非常安静。一天中午,我在门口等一位教授来接我去他家吃圣诞晚餐。当时是十一点半,雪已经下了三个小时了。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天还在下雪。街道很安静,路上有厚厚的棉絮,没有汽车,也没有行人。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一切,小学的体育场,河堤上的树林,都死一般的寂静。当时我分不清那种寂静应该是自然万物的充实,还是自然万物的空虚。我甚至不知道那种寂静应该是一种寂静还是另一种喧嚣——就像小时候看海一样。

你能说大海很吵吗?即使你站在沙滩上,你听到大海的声音了吗?也许你什么也没听到,也许那隆隆的幻觉只是你内心的冲击,也许是爱的呼唤,也许是渴望的翻腾...

我只知道记忆里有很多青山,穿越了时空的迷雾,不知道失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得到了什么。我忍不住小声说;我在珠山窗下开始可怜你,不回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