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童谣
小虎牙
没牙颗,吃饭多,
见人来喽盖上锅,
见人走喽,胡噜胡噜喝两口。
这是一首流行在家乡的童谣,小时候不注意,长大后格外喜欢,也许是因为流畅的旋律,它哄乐了许多孩童,包括我的儿子,那时他还不到一岁,红色的牙床上长出了第一颗“小米粒”。当然,更因为它形象、有趣的情节和画面。乡里流传着童谣中的实例,有真实的姓名,并且,每一辈都有,一旦说起他们,就等于唱起了歌谣,歌谣响起时,某某人会对号入座。
比如,母亲说,原来村里有一个老太太,没有儿子,有一个女儿,但远嫁他方。老太太家来了串门人,带着小孩儿,她却从不把女儿送来的点心糖果拿出来。有时小孩子不小心翻开了遮盖的毛巾,她明明看见了,也没说让小孩子尝尝,惹得人们背后叫她“没牙颗”,尽管她老人家牙口不错。
是在不经意间,也许早有预谋,怎么谈起来的呢?具体的,没人去回想了,好像,似乎,就跟一颗牙齿有关,因为那天,七岁零八天的儿子掉了一颗牙,一颗小虎牙,形似米粒,比米粒还要洁白,珍珠一般,碎玉一般,儿子用手心盛着它,展到了我们面前,兴奋而又新奇地叫喊着:“掉了,掉了,我用舌头碰了一下,就掉了,你看,你看。”
母亲那张嘴漏风了,说起话来会串音,跑调,母亲是最能和儿子逗乐子的,张口就有,编排起来,顺嘴顺势,我相信,“没牙颗”的童谣,就是她这样的智慧老人发明的,像现在,母亲唱起了自创的歌谣:
七岁八岁掉狗牙,
掉完狗牙长人牙,
上牙掉了扔床底,
下牙掉了扔哪里?
为什么要丢到床底呢?你要去问,你白费工夫,母亲说不清楚,母亲只知道,这是古老的传统,她还知道,下牙要丢到房顶上,否则,你的牙会横着长。从狗牙开始松动,到今天,母亲唱着乐着,生生把小虎牙唱下去了。
童谣也许是唱给我的,我长大不记得了,但是,童谣之所以流传,是因为还有第三代,打儿子降生第一天,童谣重新浮出水面,它给了儿子,当催眠的法宝去了,一声声,一遍遍,大有一辈辈的意思。
古老的童谣很容易牵出一段家族往事,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不知谁把话头向外一引,远了,远到了老辈子,在我的家庭,母亲说老辈子,必会说到生产队,说到生产队,必会加进他的老搭档——另一个当事人——父亲。
那一晚,清风拂着一家人的脸庞,恰像一双双懂得柔情的好手,为我们服务到了极致,我们的身心舒服到了极致。
“早先儿,”母亲喜欢用这个词表达“从前”的意思。
“也就是老辈子。”父亲会解释一句。
“老辈子是什么时候?”儿子问。
“在生产队的时候。”父亲母亲一起说。
儿子脑瓜一歪,眼波将溢,还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剃头
那个夏天开始了一切。
有一个健朗的小伙子,他受人之邀,将要去一趟村里的小学,也就是他的小学。邀请他的,不是别人,是他六年的老师——喜奎老师。喜奎老师长着一双笑眼,弯弯的,扁扁的,跟喜气的有关。喜奎老师的经典语录是,“驴唇不对马嘴”,多年以后,小伙子仍然记得这句,颇有趣味。当然啦,喜奎老师说的话很多,说的很巧,很妙,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学生把他挂在口头,自然也不会创造一段家族的历史。
小伙子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今天要带着推子,给恩师推推头。喜奎老师是不要样的,否则也不会找他这个二把刀。那天,小伙子穿得还算体面,把白衬衫往细腰里一扎,挺直腰板,好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恩师款款地问,学生慎慎地答。小伙略有腼腆,时浮一笑,左手扶梳,右手把推,有条不紊的在恩师头上乱搞起来。轻轻的“哒哒”的运行声响着,谁会料到呢,有人在偷听,偷听的人心里怦怦,蒙在鼓里的人毫不知情。推子,银色的把儿,黑色的头,握在小伙子的右手里,甩一下,又甩一下,断掉的头发一落,又一落,洒满了半条院子。不一会儿工夫,喜奎老师的新发型现了端倪。假如放在今天,瞧去,憋了十二分的力气忍住不笑,都得笑出声来,不是平板,也不是毛寸,俨然顶着一头小刺猬,圆圆的蛋,黑黑的锣,显得和小伙子娴熟的动作不相称。可是,他们都点头,喜奎老师照着镜子点头,小伙子对着自己的艺术品点头,旁人夸赞小伙的理头之功,大有长进。
大伙都挺高兴的,各自装着各自的高兴。小伙子并不久留,喜奎老师也没说客气话,毕竟是师徒。可是,很多人不知道,小伙子也以为和往常一样,他粗心大意地走掉了,走得轻,走得静,走得潇洒,手里还握着那盒银推子。
宁静的小院被房舍包裹着,前头的教室,散了学生,后面一排老师的宿舍静悄悄。推头的刚消失在门口,喜奎老师还没来得及把头洗一洗,一扇门打开,倏地一下,那么清幽,那么诗意,画面里闪出两姐妹,辫子粗长,模样相似,衣服相似,白底红碎花上衣,深蓝粗布裤子,脚下踩着千层底。姐姐在前,一脸笑模样,妹妹扭扭捏捏,躲在后头。小院顿时热闹了起来。
“咋样?”喜奎老师一番得意,摸着头,对年轻的姑娘说。
姑娘沉默了一息,抿着嘴:“还行,就是太瘦了。”
“太瘦?……驴唇不对马嘴,发型,发型……”喜奎老师仍摸着头。
“哈哈……”
“喜奎,你别逗我五妹,她可头一回。”姐姐妹妹都红了脸。
小木匠
小伙子拿着一盒银推子走了,除了推子,里面还有一把木梳,一块方巾,方巾上沾着断发。推子在他手上两年有余了,他却不是一个理发师,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推头的家伙,他是一个年轻的木匠,师从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师傅杜恩。
小木匠排行老四,头上有三个哥哥,脚下有一个弟弟,哥哥成了家,搬出去单过,弟弟也退了学,做了瓦匠。家有四间土坯房,土坯房里有双亲。土坯房配大院,大院里有两头猪,一头小毛驴。夜里,“咕噜咕噜”,猪在拱,“咕咚咕咚”,肚子叫。大白天,小毛驴,脖子伸长,仰天一嘶,一副苦腔调。主人都听见了,主人装没有听见,主人在摇头,主人在叹气。
有一天,在饭桌上,小木匠开了口。
“有一个事情,说给你们听听,”他打破了沉默,“……咱家人多,男人尤其多,这头发的问题,不小……剃头理发,不能光找别人……照我说,不如……”
不如什么,大家都知道,以前提过几次,今天,双亲同意了,弟弟也凑了分子。
街坊四邻都知道了,小木匠有了一把推子,明晃晃的,刺眼,运行起来,“哒哒”的,好听。
刘大爷来推头了,刘大爷是长辈,挽上袖子,拿出凳子,请坐,应该应该。小三子来推头了,小三子是晚辈,照顾照顾,不在话下。水柱、猛子、小浩都来推头了,索性来一个,推一个,兄弟轮换,谁得空谁上手,理坏了,没人挑眼。兄弟俩在别人头上搞来搞去,搞出了名堂,半年之后,得心应手得很。
年轻人学了手艺,大节小节是要登师傅门的,俗称“看师傅”,手里拎着几匣点心,两瓶白酒,坐上一会儿,絮絮家常,联络联络年后的活儿。杜恩师傅是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精瘦精瘦的,他对小木匠不错,手把手地教,他说,下回来,别带东西了。
下回照旧,小木匠拎着几匣点心,两瓶白酒。
杜恩师傅说,下回只带着你的推子来,也给俺拾掇拾掇,省的去外面搞了。
二话没说,小木匠打开了盒子,推子晃着人眼,原来他早有准备。小木匠展开了方巾,抖几抖,残发飘飞。杜师傅一喜——学手艺的,就得有眼力见儿。他湿了头发,已经坐定。小木匠左手扶梳,右手把推,腰身下沉,从后脑勺儿,推到耳朵根儿,直奔头顶去,一路下来,覆盖了脑袋瓜。就在这时,把梳子的手轻抖了一下,小木匠的眼一瞥,食指上一块大大的伤疤呈现出来了,畸形的指甲盖,像沾了一块碎木耳。
小木匠的手艺不是天生的,他曾自认为是一块朽木,锤子钉不准钉子,锯子锯不直木头,他挨过师傅的骂,受过雇家的呵斥,可是,贫穷和责任促使他不知道“放弃”二字怎么写。他一根筋,不晓得酸了的腰背要歇歇,不晓得麻痛的手臂要垂垂。有一天,日光毒烈,小木匠连续工作了五个小时,汗流浃背,端着木头的左手离电锯仅有一厘米,他的脑瓜子一恍惚,白星子一闪,手指一哆嗦,鲜血飞溅,染红了木头……
喜奎老师对姑娘说:“人你看见了,就是实诚,会剃头,……还是个木匠,拿着锤子,这儿敲敲,钱来了,那儿敲敲,钱又来了,饿不着。”
姑娘羞赧的一笑,其实,她心里早已经有了主意。
一条裤子
小木匠说:“我家兄弟五个。”
“人多好办事。”姑娘回道。
“房子嘛,只有四间。”
“有手就行。”
“手怪难看的。”
“手是用来干活的。”
到了谈婚论嫁的份儿,吹吹打打,八抬大轿,众星捧月,自然要想一想。在梦中,姑娘也许梦到过这些场景。可那时,村里村外不兴这一套,等着她的是什么?也许是别样的热闹吧。
小伙子比往常精神了百倍,亲弟弟使出了浑身解数,为哥哥收拾了一个所谓的新发型,他最近去县城,喜欢盯着别人的脑袋瞧。他学到了什么?他只是把哥哥的头由从前的圆,演化成现在的方。
上衣是崭新的,一件蓝色军服,没褶,没痕,五颗大钮扣在胸腹前排成一列,干净利落,四个方正的口袋衬托着方正的人。立正,向前看,瞧去,新郎官精瘦,但是,一副硬挺的肩膀,一杆高挑的身材,散溢着力量和健康。但毕竟是一件人人得见的军衣。只有往下瞧,才见裤子是不寻常的,它笔挺,随风舒展,还没有染过尘土。不明就里的陌生人能区分出,今儿是谁的喜事,谁把浓眉大眼的姑娘娶到手了。它让新郎官有了鹤立鸡群的气质。
天还不大亮,率领着其他几个小伙子的新郎官,把新娘子接回家了,用一辆二八自行车。
一路上,放几炮,散几把喜糖。
院子里,敬几回酒,鞠几个躬。
热闹自然是热闹,热闹不在排场,在人气,人气一直高涨到下半夜……
“一直没跟你讲,其实,我认识你。”新郎说。
“什么认识不认识的?”新娘说。
“以前,我是说以前。”
“你见过我?在哪儿?”
“采棉大会,批斗大上,还有……前边打拍子的那个,不是你么?”
“眼够好使的,你还记得。”
“那两条辫子,一甩一甩的,印象深刻。”
……
“对了,我明天要洗衣服,那条裤子,你放哪儿了?”
“哪条?”
“结婚那条。”
“哦,我还回去了,金生的,他还没穿过,先给我结婚用,我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
后来
“后来呢?”上小学的儿子眨巴着眼睛,喜欢“后来后来”地问。
“后来就有了你爸爸。”母亲用小孩的语气回答。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有了小洛洛。”父亲抚摸儿子,食指上露着大大的一块疤痕。
“后来的后来,洛洛的牙掉了一颗,后来的后来,我们在听奶奶讲故事。”我说。
后来的后来,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们家发生了很多变化。
后来的后来,母亲的牙不再漏风了,母亲的牙没得剩了,索性拔掉了。几个月后,母亲安了一口整齐的、洁白的烤瓷牙,顿时年轻了好几岁。
后来的后来,洛洛的小狗牙都掉了,掉了的也都长出来了,红红的牙床上,嵌着两排小巧的、稚嫩的小白米粒,凑在一起,饱含着童趣,也充满了诱惑力,好像一颗颗健全的新生的种子,好像一首首叮铃铃的唱不休的童谣:
没牙颗,吃饭多,
见人来喽盖上锅,
见人走喽,胡噜胡噜喝两口。
那一夜,很深很深,儿子在母亲的怀里熟睡了,母亲伶俐的嘴里,仍在唱着,唱着她们的过去,那个贫乏而又清纯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