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ll妗婆

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没想到那个在我印象里年轻漂亮的妗婆,终究抛下了两个儿子和舅爷,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四川去了。

论亲疏实际上已经远了,但按辈份我该叫她妗婆。舅爷和我母亲同岁,但他是母亲的舅家人,具体来说是母亲舅家的自己人,按辈份母亲应当管他叫舅。当然,我就应当管他叫舅爷。

舅爷家的村子是一个位于渭北高原的南沿,仅有两个生产队的小山村。这里沟壑纵横,村子就在一条向南延伸的小塬面上,两面临沟,塬面向南收缩成一条龙尾没入了泾河河谷。那时候,这里和其它地方一样,也是实行的大集体,但土地宽裕,山坡上饲草丰盛,山野干杂果众多。在那个普遍贫穷困苦的年代里,这里的村民们倒也过得悠然自得,其乐融融。

小时候,我家住在稠水河,山大沟深,仅有我家与大伯两家人。所以,我的小学是在舅爷他们村子一所五年制的复式班小学借读的。由于村子小村民少,再加之,我的舅家也是同村的。所以,作为小娃娃的我,走在村子里,见了人不叫舅爷,就叫表叔,不叫外公,就叫舅舅,即就是与我同在一块上学的同龄人,有的我也叫表叔。我和全村人都很熟。

那时候,农村人结婚普遍早。但我都已经上学了,与我的母亲同龄的这位远房舅爷还未曾婚娶,光棍汉一条。

舅爷当时约有三十岁,约一米七的个头,宽阔的脸庞,仪表堂堂,就是头上有秃痂,春夏秋冬,总是戴着一顶绿军帽,人们叫他电光?,我就管他叫电光舅爷。由于电光舅爷没有婚娶,没有孩子,非常爱孩子,也爱经常逗着我来玩。所以,我与他比较熟,我还比较喜欢这个远房的电光舅爷。

听母亲讲,别看电光舅爷人看起来长相灵光,但小时候与她一起念书时,语文课文背不过,课后生字认不下,但他却写得一手好字,可惜的是他会写不会认。但人家数学却是顶呱呱。你说奇葩不奇葩?

眼看舅爷年近四十岁了,还是没有娶上一个媳妇儿,村子里的人们都在为他操着心。

突然,有一天村子里的人都轰动了,舅爷终于娶回来了媳妇了,一村人都跑去看。我也跟着大人一起去。啊!那个妗婆太漂亮了,秀气的模样,苗条的身材,瓜子脸,两根长长的帽辫子,说话的声音柔柔的,还特别年轻。据说当年只有十七岁!舅爷脸上乐开了花!小小的年纪的我,在心里也在不断犯疑惑舅爷这是在哪里修来的福?

都近四十岁的人了,比不了年轻人,没要浓重的仪式。当天晚上,村子上的人放炮的放炮,提酒的提酒,在舅爷那孔黑窑洞里喝喜酒,这喜酒一喝,也就算舅爷和妗婆结婚了。

那时候,农村还兴闹洞房,在一帮喝过了酒的爷爷孙子小伙子的闹腾下,强迫着妗婆和舅爷亲口口,拉手手,看得出妗婆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村子上的年轻人一个劲地把妗婆往舅爷怀里推。昏暗的灯光下,妗婆的脸上写满了恐慌和窘迫,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花……

后来,听人说这是虎子他妈说的媒。妗婆就是她从四川娘家那边带来的。

虎子他妈,那可是个传奇人物。建国初,“没有老婆安不下心,没有孩子扎不下根。”为了解决屯垦戍边军垦战士的婚恋问题,八千湘女进新疆,四川姑娘也一样。在我还躺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就听老太太讲过她那段颇为传奇的历史:“他妈的,说的好好的给纺纱厂招女工,谁知道到了新疆,人家是给老兵找老婆。消息灵通的人早早的找了年轻的和当官的,剩下来我这木呆子,找了一个喂马的……哈哈……”。老太太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其实,那时候,老太太的笑已经是幸福和满足的笑,周围人的笑是打趣和羡慕的笑。

其实,老太太的老头也是一个老革命,为新疆的解放,为国家的统一,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小时候,老人家境贫寒,被逼逃荒后,先被反动派抓了壮丁,后被俘参加了革命的队伍,跟随王震将军的队伍参加了解放新疆的战斗。后屯垦边疆,为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斗拼搏了大半生。早年在部队喂马学得了一个兽医手艺。人们叫他汪兽医。汪兽医早年背井离家出走时,境况凄惨,复转回家返乡时,老婆孩子一大摊,女儿漂亮,小子壮实,令人羡慕。回乡后,汪兽医以他所学专业知识和技能服务村民,颐养天年!

那时候,我们这里群众生活苦焦,但还比不上甘肃、四川的群众生活苦焦。周围的村子经常可以听到,有人讨不上媳妇,到甘肃、四川去引媳妇。还有甘肃、四川的女人拖儿带女到我们这里给人当婆娘。只是,我那时侯还小,不可能知道他们老家究竟怎么样。

我估计,妗婆也是逃荒的吧!虎子他妈是回娘家顺带把妗婆带出来的吧!要不是逃荒的,妗婆咋能看上电光舅爷?要不是虎子他妈,她咋能找到我们这里来?

其实,你也不用奇怪。就在舅爷的村子里,从四川引来的婆娘、媳妇多的是,上辈的有,晚辈里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村子上经常能看见一堆女人谝闲传,但口音却南腔北调的。有些来了生了几个娃,儿女双全,一家子热热火火过了一辈子,有些好吃懒做,经常被男人打和骂。有些来了没有多长时间就跑了,经常听大人说:谁家婆娘跑了,被撵回来了,或者被从县城的汽车站、省城火车站拉回来了……还听到有人对那些女人恶狠狠的喊:狗日的再跑,看我不挑断你脚懒筋……

刚来几年,妗婆经常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的哭,人们也奇怪咋几年了就没见妗婆怀上个一男半女哩?听人讲,她起初并不情愿嫁给舅爷做老婆,但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哪里有她更好的选择?虎子他妈曾对她讲:愿意也得做,不愿意也得做,到了这里由不得你。看你还能飞上天!!!

那时候,交通非常不便,村子上连自行车都没得见。村民们要赶集买个盐灌个醋,卖个羊买个猪,都得翻上几架沟,步行几十里路。况且,大家都是一个村,村子里就是三姓人,三姓人就是三个大家族。其实,妗婆到了这个村,男女老少都是舅爷的消息树,你要稍有三心和二意风吹草动,保准第一时间传到舅爷的耳朵里去。所以,外来的女人要想跑,困难重重。

电光舅爷也是,年近四十了都讨不上个老婆,烧了高香遇上了妗婆那样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有时候还不知道珍惜,经常因一些琐事把妗婆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妗婆就一个人躲在没人处啜泣悲伤!

女人的心总是相通的,母亲读过几年书,来了总爱到她这个妗子跟前去,妗婆见了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妗婆经常会说起她读书时候的高兴事,聊着聊着,高兴了,她还会用她那四川口音唱起他们家乡的山歌和小调,两个人乐的咯咯笑。

妗婆也曾经跑过,但都被人前堵后截,从沟里的羊肠小道上拖了回来。有一次,我看见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硬是被连拖带拽从沟里截回来了。回来了,难免要遭受一顿皮肉之苦。小孩子的我,在心里也曾暗暗为妗婆抱不平。

于是,妗婆又在那孔黑窑洞里与舅爷继续着他们老夫少妻的生活。鸡照样凌晨打鸣,羊照样咩咩咩,牛照样哞哞叫,日头照样在东方升起,人们照样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一切平静如初,没有丝毫的波澜。

当地人有句常说的话: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时间久了,妗婆也就渐渐地融入了当地的生活,学会了北方的擀面和蒸馒头,习惯了北方的干燥、寒冷和风沙。我曾见过,生产队组织的劳动,妗婆与社员们一起劳动,一起嬉笑。也见过妗婆手挽着笼子去给猪打草,坐在地里的硷畔上,一个人在向西南方向发着呆。

妗婆的手很巧,时间长了,她跟着当地的妇女家学会了秋季里给自己和舅爷缝棉袄,冬季里农闲时,用报纸糊鞋帮,用麻绳子纳鞋底,它绣出的鞋垫花样多花色艳。常听见舅爷骄傲的给人夸:这是你妗子给我缝的衣服,穿上很合身。这是你妗子给我纳的鞋,非常吃脚,一点不脚疼。你看你这鞋垫子,样子一点不好看,要不让你妗子给你绣一双。舅爷满足的表情溢于言表。

时间长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妗婆已没有刚来时的那样青春靓丽!经常能看见烧炕的柴草和灰土挂在头发和衣服上,也不见她去拂掉,脸上却总有一丝淡淡的云。后来,我离开舅爷的村子回到我们那里上学了。读完了小学上初中,读完了初中上高中……。再后来听说,妗婆为舅爷连续生下了两个胖小子,一个比一个长的壮和帅。

我也曾在心底为舅爷高兴,也为妗婆高兴。为他们终于有了盼望而高兴,为妗婆苦尽甘来而高兴。但不料想,居然听到与舅爷过活了多年的妗婆走了,走得毅然决绝,抛下了两个自己生养了一番,且均已成年的儿子走了,我内心无比震惊!

大年初上,给舅家拜年,在村子的街道遇见舅爷,我问:我妗婆呢?舅爷告诉我:瓜娃子,你妗婆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人啊!有的人一辈子,你就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究竟飘向哪里,落脚何处,由不得你来选择,全看风力大小吹向何方!

看着失落的舅爷,我为自己的唐突而懊悔。但又想,也许这就是几十年前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