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西湖

巴金:西湖

一年过去了。再次来到西湖,还是四月。这次住的是另一家酒店,也是带阳台的房间,只是阳台小一些。房间面朝西湖,不开窗就能看到山、水、花、树。白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堤。我住在六楼。阳台下,樟树高高耸立。宁静的花园外,苏堤坐落在缎面湖上。我还看到了阮公敦,湖中央的亭子,湖面上一只玩具般的小船。

我经常坐在窗前,经常在阳台上散步或者看着湖水。我是来休息的。我的身体像一把弓。弓弦总是太紧。为了不弄断绳子,我不得不把它松开。我没有精力去旅行,只好关上门看山看水,让疲惫的身心得到休息。

我倚着栏杆,每天看几次苏堤,仿佛又在堤上悠闲地散步。60年代初,我来到杭州,住在华钢宾馆。每天早上在谜一样的苏堤上来回走着。苏堤曾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五十年前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月夜,后来出版了一本关于苏堤的小说。有时候早饭后,我和女儿、女婿会在苏堤消磨一段时间。更多的时候,我站在栏杆前,目光在绿树掩映的苏堤上慢慢来回移动。突然来了一阵风,樟树的香味扑面而来。看着眼前清澈的湖水,心里的灰尘仿佛被吹走了。

如果早上有雾,站在阳台上,不仅看不到湖,就连苏堤也会消失在浓雾中,茂密的绿树之外只有白茫茫一片。

许多人喜欢西湖。但是对于美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这个国家也有许多令人难忘的名胜,但我更喜欢西湖。我第一次参观西湖是在1930年10月,但我在十岁之前就知道了一些事情。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有一些被神化的人和事与西湖的风景联系在一起。王越墓占据了最高的位置。我读的第一部小说是《岳传》。我忘不了死者亲友偷偷扫墓的那一幕。后来我在四川作家觉奴的小说《松岗简史》里读到,主人公跳到西湖的王月墓上捉蝉,仿佛身临其境。十几年后,我第一次站在伟大逝者的坟前。我觉得我在一个非常熟悉的地方。就连石像和铁像都被我习惯了。每次来到西湖,我都会在坟墓周围徘徊一会儿。一天下午,我在附近的一座山上发现了牛皋的墓,仿佛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于是小说里那个让金兀术悲痛欲绝的老将军,舞台上那个撕毁圣旨的老英雄的种种感人画面涌上心头。人,历史,风景和我的感情交融在一起,活,活在我心里,永远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我更喜欢西湖。岳飞、牛皋、于谦、张煌言、秋瑾,我看到的不是坟墓,不是鬼。他们是不朽的存在,是崇高理想和奉献精神的化身。西湖就是结合了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精神。它不仅美丽,而且辉煌。

在过去的52年里,我去过西湖很多次。我刚来的时候是个作家,今天还是个作家,所以变化不大。西湖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坟墓少了,寺庙少了,高楼多了。人民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很想写一部西湖变迁史,可惜我没有精力做这个工作。不过写下一些回忆还是可以的。有些人说出来会觉得无法理解。我对西湖墓特别感兴趣。其实我并不在乎所有的坟墓,但我对我所敬仰的伟大爱国者的遗骸是有感情和无尽的爱的。我经常去这些坟墓寻求灵感和信心。

曾经,我到处寻找秋瑾的雨亭。她是我们国家的伟大女英雄。即使人们忘记了她,她也会通过鲁迅小说中的形象代代相传。30年代,我写短篇小说《苏堤》的时候,也在小说里提到了秋瑾的墓。后来连秋雨悲凉的风雨亭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墓碑。后来,坟墓和纪念碑消失了。我沉思着一片草坪,等待奇迹出现。现在奇迹出现了。孤山脚下竖立着一座女英雄的雕像,旁边埋着她的尸骨。她终于在这里定居了。我在平凡的脸上看到了无尽的坚持。她拿着剑平静地看着湖水。她真的为湖光山色增光添彩。

有一段时间,我找过于谦的墓,却找到了放酱坛子的地方。当时,在王越寺举办了一个长期的花鸟虫鱼展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展品是绿海龟。我和一个来西湖养病的朋友聊过。我们对这种做法有疑问,我们想起了300多年前张煌言的诗。沧水先生抗清失败,被捕并被押往杭州,在那里去世。他写了两篇《入武林》,其中一篇的前四句是:

当你的国家崩溃灭亡时,你想要什么?我在习字湖有一个老师。

日月挂于家墓,半个干坤为岳家庙。

我和朋友合作,借了三四句,改成了油盐酱醋的俞墓,花鸟虫鱼的岳家庙。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

几年后的今天,我第一次来到了西湖。余墓的情况我不清楚。岳家庙被破坏后重建。不仅坟前的石像还和以前一样,就连宰相也还跪在铁栏杆里。正殿和月粉前的人络绎不绝,仿佛置身闹市。

看来王越墓将和习字湖永远在一起。

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