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丽胡学文小说的力量与美

胡学文的小说写实多于抽象,叙事多于描写,冷静、冰冷、孤立,就像一棵孤独的树屹立在冬天广阔而苦涩的坝上草原上。然而,当你走近这棵大树,你会突然发现,它的身体是那么的苍劲挺拔,与寒风搏斗;它的根又粗又壮,紧紧抓住贫瘠的土壤。

胡学文的小说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的产生与他作品的对象有关:他的小说多以坝上草原为背景,他触摸着这片广袤而寒冷的土地,感知着挣扎在这片贫瘠的沙滩上的人们,探寻着他们存在的本真,也探询着人类存在的真谛;或者与他感知和探询的方式有关:他总是直接把作品中的人物推向孤立无援的绝境,直接呈现人与坚硬现实的碰撞,在碰撞中直接展现人心与人性。这种“直接性”使胡学文的小说充满了冲击力和穿透力,同时这种爆发力又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美。

碰撞力

胡学文是一个讲故事的大师,所以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好看的”。他特别喜欢,也很会讲“好人有难”的故事。早期的小说如《极地胭脂》(2000)、《飞天女警》(2002)、《婚姻穴位》(2003)等都表现出了这一特征,然后是《麦地的覆盖》(2004)、《逆流而上》(2007)、《大风起》(2003)。《奔月》讲述了宋河做好事的故事。宋河想办法给进了监狱的儿子减刑,钱送出去了,什么也没做。宋他试图拿回一些钱,但他没有拿回来,而是找到了一个傻瓜。慈悲的宋他把傻子带回家,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帮他找家人。最后他把傻子交给“家人”才发现所谓的“家人”是假的,然后一个又一个“家人”来找傻子要,被暗算的宋河一次又一次拿钱临时解围。在小说的结尾,宋河日以继夜地寻找那个负债累累、内外交困的傻子...看来这是当前社会的通病。借助这部小说,文雪再次呈现了一个好人做好事之后的尴尬与艰难,当下生活的扭曲与荒诞,以及一颗柔软的心与坚硬的现实碰撞后的种种可能。

为什么胡学文对这类故事情有独钟?我认为,因为这个故事类型反映了胡学文对理想和现实的思考以及他对文学的理解。胡学文小说中的主人公是孝顺善良的,但正是因为他的孝顺善良,他才显得尴尬和绝望。但是,我们也看到,即使这些人绝望了,胡学文也没有停下来,他仍然坚持让这些人走下去。所以,在文雪的作品中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类人:遇到挫折不肯放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有评论家称他们为“倔强的英雄”,我根据河北方言称这样的人物为“一根筋”。极度尴尬却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帮助傻子的宋赫也是,无论多难都始终坚守极地的女饲养员唐颖(极地胭脂饰)也是。她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女儿莲子(飞女)、李湘(命案高悬)、固执要坡回来的马达(向阳坡)等。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做事,从不动摇,从不妥协,从不放弃,直到孤立无援,直到与周围的整个世界为敌。但是,即使如此,胡学文让我们相信,这些人仍然会顽固到底,即使他们被烧死。此时,痛苦突然产生,力量感突然产生。

胡学文的现实是如此艰难和残酷。换句话说,胡学文将这些人物推向极端的努力实际上更尖锐地展示了现实生活的停滞和残酷。《逆流而上》中的村主任霍品,与试图承包村里土地的乡长斗争,竭力维护村民利益。但“逆流而行”的结果是,他不仅成了乡长的眼中钉,也成了他保护的村民的眼中钉。霍平成了孤家寡人,没有支持,没有理解。但是,霍品还是逆水行舟。坚持的难度,生存的难度,做人的难度,理解的难度都在这里呈现。但也只有它的艰辛,才能凸显出卓尔不群、独挡一面的霍品在浊世中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这份倔强坚持的珍贵。也可以说,胡学文作品中的人物和他们所处的世界,本质上构成了“以子之矛攻盾”的关系:矛越锋利,盾越坚硬,两者形成的张力无穷无尽;也可以说,胡学文的写作是一幅“蜉蝣撼树”的具象图画,卑微的蜉蝣在树不屈不挠的摇动中焕发着燃烧的目的性;正是小人物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悲惨,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高贵的力量。震撼在这里诞生,美好在这里诞生。

关于“国民性”的思考

细读胡学文的作品可以发现,胡学文笔下那种执拗的“一根筋”,并不等同于过去村民们所熟知的愚昧、固执、保守、自私,甚至相反,他的“一根筋”所坚持的一些行为,虽然在别人看来是不恰当的,但其实是合理的。或者说,其实就是这些固执的“一根筋”的人,在坚守着自己的职责,守着底线,彰显着人的精神是万物之灵。《奔月》中的宋河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收留愚者,是因为“绝不能让他冻死”的慈悲;阳坡的马达之所以要收回坡,是因为他不认同老板的狗比人值钱的理论,他坚守人的尊严。在《飞行的女人》中,何姿为了寻找丢失的女儿如此执着,以至于她宁愿离婚,卖血,受辱,因为她认为坏人做了坏事一定要被找出来。这些人的固执显然没有错。同样,一个被乡政府带走问话的人,突然死了,把真相告诉了家人。这是政府或者医院最基本的责任。但是,当你被引诱,被胁迫的时候,你敢像吴湘(《命案高悬》)那样抛弃一切,问出真相吗?同样的,我们一定要告诉背叛了草滩的村主任叔叔和瘸腿的牧羊人他们错了(《秋风送别》)吗?这些人的固执和坚持真的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我们甚至可能会因为他们过分的固执和坚持,以及他们付出的过分的代价而摇头叹息。但仔细问一句:是那些懂得时代的所谓“正常人”错了,还是那些像马达、何姿那样坚持某种信仰,即使撞南墙也不回头的“一根筋”错了?他们一心想要拿回来的,不就是坚守做人最基本的原则,为人民服务吗?他们不就是想要或者坚守作为人最本真的尊严、正义、善良、公平吗?他们所坚守的不正是当下社会最缺乏的吗?他们的坚持难道不是现在社会最宝贵的东西吗?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当下社会不乏法律规定和道德规则。缺的其实是坚守道德底线,坚守内在规律的人。所以,胡学文顽固的“一根筋”不是无知,而是执着的坚持:坚守不可触碰的原则和道德底线;这些顽固的“一根筋”的人不是保守,而是坚决反抗:反对金钱法则、权力法则和当今社会普遍存在的猖狂邪恶。所以学文学的小说,一方面表现了残酷的现实;另一方面,更注重呈现那些执着与执着的心,那些对残酷现实说“不”的倔强的心。这些固执的“一根筋”的人,并不是无知和固执。相反,他们才是真正坚持做人精神的人,才是抵制习俗对人的磨损和侵蚀的人,才是一直保持警觉和警惕的人。

当文雪努力探索农村底层人民的这种持续反抗时,我认为他实际上是在探索中国人民的另一种“国民性”。提到“国民性”,我们首先会想到阿q、孔乙己、祥林嫂,也必然会把“国民性”列为愚昧、麻木、保守、自私、懦弱等病态精神的同义词。但是,我认为这种理解是不完整的。原因很简单。如果“国民性”等同于愚昧、麻木、保守、自私、懦弱的病态精神,如果中国人只有“谄媚、虚伪、迂腐的国民性”,我们就无法解释古老的中华民族几千年生生不息的神秘。客观地说,中华民族的“国民性”除了上述消极因素外,还必须有另一个积极的内容,即能够导致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持续繁荣的积极内涵。而这种积极的内涵,至少包含了面对世俗的执着坚持、倔强正直、毫不妥协、不屈不挠、无所畏惧的精神,以及将“理”坚持到底的“一根筋”精神。如果说中国“国民性”中的这些内涵在以往的文学创作中没有得到充分展示的话,恰恰是胡学文把它们集中而充分地展示出来了;当胡学文在底层人民身上发现了这种积极的固执,并且固执地表现到最后的时候,我以为胡学文也在“重新发现‘人民’”(周作人的话):他重新发现了中国人民看似非常接近愚昧,实际上完全不同的精神品质,重新发现了一直在推动我们民族前进的人民的精神力量。总之,“一根筋”的倔强精神是胡学文对“国民性”的新发现,“一根筋”的形象也是胡学文对现实主义文学中人物类型的新创造和补充,是他对现实主义文学的重要贡献。我个人认为,这就是胡学文塑造的这一类型人物的精神实质及其在当前现实精神建设中的意义。

我不得不提到姚东东,一个由胡学文(一棵树的生长方式)创造的复杂人物。姚东东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他不仅是一个身处困境的好人,还是一个坚持某种原则的“一根筋”。姚东东身上体现了更复杂的因素:执着、固执、狡猾、诡计多端。他家穷被欺负,母亲受辱,爱人感同身受,几近绝望。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他不服输,不怕累,精打细算,终于一步步整合了村里所有的权力和财富,为母亲的屈辱和妻子的损失报仇。然而,姚东东与坚硬的现实对抗的过程显然让我们感到惊心动魄:姚东东在农村对抗坚硬的流氓集权制度,他的胜利无非是推翻旧的,建构同类的新制度。在姚东东,我们看到了惊人的内幕和惊人的农村历史循环。丰富而立体的姚东东形象向我们展示了胡学文对农村生活和人民的熟悉,以及他对巩固了农村社会几千年的制度的洞察力。基于此,我认为姚东东是胡学文塑造的最深刻的人物。

摇摆姿势

在胡学文近年来的作品中,尤其是中篇小说《从正午到黄昏》和小说《红月亮》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一种新的尝试:他试图在挖掘泥泞的物质生活世界的同时,拓展另一条通向更隐秘、更复杂的精神世界的通道,或者他更加关注人与物质世界的僵持,进一步探索人的自我世界的矛盾与分裂。这种新的拓展和探索显然是胡学文试图构建一个更广阔的文学世界的表现。

学习通过采用复合结构来实现这一目标。在以往的作品中,文雪像一个专业的挖井高手,在找到起点后毫不犹豫地直奔目的地,因此他的叙事大多单一而清晰。在《从正午到黄昏》和《红月亮》中,我们看到文雪开始建造结构复杂的立交桥,设置两条甚至更多的秘密道路,并开始构建一个虚实交织的艺术空间。读者需要从隐秘的穿越处小心翼翼地进入,一路寻找路径,辨别方向,判断联系,直到曲径通幽,达到对复杂人性和复杂人生世界的认识。

《正午的黄昏》围绕主角乔丁设置了两条线索。一个描述了乔丁现实正常的生活:家境殷实,妻子疼爱女儿,与公公婆婆关系很好。他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过着看似幸福的日常生活。这条线索布局扎实细致,叙述清晰温柔,一如乔丁的浮浅人生;另一条线索描述了乔丁隐秘的内心世界: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另一个城市,在深夜和一个存在于他心中的女人偷情。这个“她”其实是乔丁之前遇到的一个女贼,只是这个女贼用她的方式帮助了乔丁,吸引了乔丁。乔丁渐渐变成了和她一样的侠盗猎车手。后来女孩意外去世,乔丁结婚生子,过着看似稳定的日常生活。然而乔丁的内心世界却有着强烈的纪念她的需求。所以乔丁不得不时不时的逃避现实,重复自己过去的行为,来完成自己的纪念。与之前的线索相比,这条属于夜与心的秘密线索,被描述得神秘跳跃,就像一个无法解释和捕捉的复杂心理世界。《两条线索》所描述的乔丁具有多重面孔:日常的和非日常的;肤浅而隐秘;平静而波涛汹涌;共享和独占...小说的设定让人动心,但更巧妙的是,胡学文让这种内心的分裂变得更具普遍性:在一次午夜入室行窃中,乔丁撞见了出轨的婆婆,她温柔优雅的婆婆的另一面似乎在不经意间被打开了...因此,就像蒙着面纱的床单一样,人类和现代生活是复杂的、重叠的、多样的。红月亮也是一样。虚实交集的结构和隐与隐交集的布局,使小说具有可欣赏而不可表达的暧昧魅力。

这样的尝试使文学研究在冷静、冰冷、孤立之外又有了新的面貌:灵活、细腻;这种突破使他的作品既有了硬碰硬的原始力量,又增加了攀爬和交叉再生的力量。如果说胡学文以前是一棵孤独而尖锐的树,那么胡学文现在仍然像一棵柔韧的老藤。如果一棵树扎根于沃土,指向天空,像藤蔓一样,胡学文有理由期待他的文学世界将充满力量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