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张怡微《四个四重奏》的全篇

《四个四重奏》 我终于看到了“埙”,跟个恐龙蛋似的。上面凿了写意的几个洞。有 时真是不明白艺术是个什么东西,被从前肖洱讲起来,艺术就是块破 布,一不小心戳俩洞,拿出去就是艺术,留在家里,就是放上一百年 ,那也是破布。但这里关键问题不在于“布”,也不在于“破”,而 在于那个神来的“一不小心”,可遇不可求。 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肖洱有些口吃,这隐疾曝露时不在句首也 不在句尾,常肆虐于一些短句,他会叨叨个几遍,刹都刹不住。 但许多时刻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肖洱,虽说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 他也住我寝室楼后,但见不着就是见不着。我发消息问他:你抽烟了 ?他隔了仨钟头才回复我,我好不空落落地苦等一场,才换回来他惜 字如金的四字片语:偶尔为之。 我猜如果用嘴说,他会叨叨:偶尔为之,偶尔为之。这至少比短信还 多一倍字数。他这辈子重复的话已说了无数,死后必入拔舌地狱。但 在世,我还偏就逃不开这咀嚼。也真够贱的。 禾丫在那倾心鼓琴,我也不便侵扰。趁天色尚早端个盆去洗浴,不想 竟又碰到那温润如玉之滑头主,他正走出公***浴室。 蜜蜜姐,好久不见呀,你也来洗澡啊……。真是打心眼里不想搭理他 个“高爽纯粹”。什么叫“你也来洗澡”,真是极尽猥琐之能事。 你们楼到底谁跳楼啊,我刚就想问这个,结果被你搅得什么也没听着 。我问那沐浴完比我高又爽、纯粹去黑超的大向。 蜜蜜守不住秘密……守不住秘密。他又效颦,随即悠悠地、悠悠地踱 走了,留下了一地得意的湿,和一个淋漓浮躁的我。 三. 不安有时是一种灵犀。 夜里,对楼又吹起幽幽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禾丫惊喜地拉 开窗帘,凝视着她心底的声色缱绻。皓月当空,又有灵犀的乐音相伴 ,谁不艳羡她的怡然。我也不是有意不拆穿她的美梦,我大可以说与 那吹埙的俗人是旧相识,可我一直打心眼里羡慕禾丫那些没来由的憧 憬。透过这杳杳虚空的乐声,她看得到空灵明净的彼岸伊人,我却只 看得到一块与我拌嘴甚久的绿头糕,看似有棱有角,实则已经油滑到 了骨髓中。 她的世界比我美。我的世界比她真实。但这美与真实只和个人性情有 关,并不是选择来的。极端一点说,我猜她的珍馐不巧就能成为我的 砒霜。但把话说死并不是我的寻常性情,如今我只是很不安,不知为 何,这种不安令我害怕。 我说,禾丫,你听出了什么呀? 有一种……惶恐无着,无可置落的哀伤。今天声色挺哀怨的,不知他 好不好。禾丫的眉头掠过一丝惆怅,不过她常常这样。 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我瞬时有惹人的冲动。 不不不。她缓缓拉上了窗帘。 死生无常,爱更无常。她轻叹一声,转身临摹起她的小楷,一贯清秀 飘逸,隔岸观火。 禾丫,你难道不觉得“生”的意义自然而然将“死”当成了一种修辞 吗?就好比吧,有人死了,那就成为活着的人无病呻吟的谈资,是“ 活”得有滋有味油滑圆融起伏跌宕的修辞。你在说“有人死了”这件 事时,其实想说的是另一件事,比方,无疾而终的爱情……浪掷徒劳 的思念,但是,是关于……另一个人,你心里的那个人。后一种情绪 才是真正汹涌的。 你、在、思、念、谁?禾丫执着笔,一字一顿地问。 呵。我有些扫兴。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禾丫回头轻颦看着我,而后又问我,这下声音 连贯了。 我的意思是,谁死了? 问得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蜜蜜,我现在知道,你是失恋了。可你怎么能失恋这么久?虽说我喜 欢你这样。 可我不喜欢。我没好气地回答。 不是你要分手的吗?禾丫轻柔地问道。 我说不出话。 你那时是怎么对他说的呢? 我说……两个人在一起,在旁人看来已经很近了,可是,要再走近一 步都要挖空心思,相反背道而行,却有无边无际的方圆可驰骋。所以 ……关键是他不爱我。 因为他不接你电话不回你短信? 他回了,才四个字,还不如不回呢。这下我真的说得伤心了。 32008年第7期《萌芽·惊奇》:《四个四重奏》 哎……蜜蜜……她叹得有些意味深长。 嗯? 你何苦偏要无情的人爱你。 说得我心颤颤的。 四. 翌日,我与禾丫去上课,途中那温润绿豆糕竟主动叫我。 我说,大向……我真不想再同你说你任何事了,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摘下黑超,眼神直溜溜地盯着禾丫看,一股子谄媚样。 这不是……这一定是……禾小姐吧。久仰久仰。 滚你的。我火不打一处来。人家禾小姐是你叫的么,把那“小”字给 我吞回去,叫禾姐,你昨不是还挺机灵的么? 诶禾姐,早听说你美得让人结舌,果不其然呢。大向继续谄媚。 早知道我就该说人家美得让你断舌。禾丫,你看看,这就是那温润如 玉吹埙的。俗不俗啊…… 可禾丫仍然难掩惊喜的神色,叹道:哦,是你啊!吹得真好。 这回大向倒有些紧张,连连推说:吹得不好,吹得不好。也不知这谦 卑是真是假 禾丫问:听说,你们系有人跳楼啊? 大向答:是啊是啊,我怎么拦都拦不住,那厮想死想很久了。我和我 的几个兄弟,日夜把守,还是让他捡了个空隙,跳出去了。 禾丫说:真的吗? 大向说:可不是,你没看到我们窗台外的晾衣架都给压弯了吗? 我都不待理会他的,一定又是诌。 禾丫轻声说:可我听说,那个人不是在学校跳的,是在家里…… 哦,这样……这回总算轮到大向愣了。 我心里那个窃喜呀。活该他,谁让他骨头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还听说什么呀?禾丫。我趁胜追击,想再将那绿头糕一军,我实在 讨厌他油滑。 没什么了,就听说,中文系肖洱。名字怎么写也不清楚,中文系那么 多人,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 …… 我想……那一刹是我与大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了解,什么叫做 怵。 失语。 面面相觑。 尾声 我再也不想搭理大向,虽说那天我怎么打他他都不还手。我哭着吼, 向伊文!他果然听得耳生,特别不自然。我说让你再油再滑,我说我 早就觉着不对劲,那么久都不看到肖洱,你却还说你们老在一起抽烟 。我说我和他分手了所以不能再死缠烂打同他联络,可你们住一起, 你却信口雌黄连他好不好都不知道。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良知,还叨叨 “蜜蜜守不住秘密”这种鬼话,你倒是守了“秘密”,你守了个自己 也不知道的秘密,你得意什么呀你。 其实我后来想,男生之间大抵是不会追问感情的细枝末节的。我看到 大向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猜那是真的,我赌那是真的 ,那要不是真的我还真把他从楼顶推下去,任他个敦实压弯一道道晾 衣杆。 我去医院看肖洱。他腿折了,脸也破了,我让他张开嘴,让我看看舌 头有没有让阎王殿的性急小厮给拔了去。 肖洱妈妈愤愤地骂他贱他混蛋。长那么大个全白长了,脑子里全是豆 腐。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好。我后来知道,肖洱醒来第一句话说得是 :告诉蜜蜜,我爱她。 我哭着说你这神经病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这样让我怎么做人呐, 你妈还不恨我一辈子。我问我打电话给你为什么不回,我发短信给你 你不也惜字如金的。 他那被涂满药水的脸颊一颤一颤,猴急着想要我了解他倾情演绎的扭 曲的惊异,而后一字一顿地说:哦,是你啊! 而后他缓缓地说道,我怎么猜都是你。我跳下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我 猜是你。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手机摔坏了,后来是用我妈的,没 存你的号码。我猜是你。可那时我伤着呢,也发不了更多字。 我说肖洱你傻不傻啊你。 我心里很难过,还是很难过。一点没为他的大难不死而庆幸,我非常 非常难过。 蜜蜜……肖洱叫得有些意味深长。 嗯?应得我心颤颤的。 我爱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