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中卢丽华的动物形象与生态观
贾平凹小说中的生态观念主要来源于佛教“万物有灵”的观念,所以他经常用因果报应、轮回转世来表现人与动物的关系。在现代生态观念兴起的今天,传统生态伦理被指责为不科学,贾平凹作品中体现的“生命意识”也受到了批判。本文试图从贾平凹小说中的典型动物形象入手,填补传统生态伦理与现代生态观之间的空白,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探讨动物叙事小说中的生态道德。
第一,贾平凹小说中常见的动物形象
贾平凹的小说多以农村为背景,所以经常有鸟兽出没。他小说中的生态世界,大多表现的是人和动物的日常生活场景。此时动物形象的叙事功能是单一的,它们在小说中主要有四种身份:一是作为人类生存的工具和食物;二是作为负面形象,大多以狡猾的猎物和残忍的野兽出现;第三是被驯化的人类伴侣;四是起到渲染气氛为图像的作用。这些身份在贾平凹早期的小说如商州系列小说中均有体现。小说《商州》中每一章的第一节都是对商州风土人情的介绍,包括对动物的描写以及人与动物相处的状态,真实地展现了商州人与动物的生活关系。
在商州,贾平凹用一段笔墨描述了公元1983年武关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意”——有蛇,有巨蟒,有水貂,有养蜂人,有蝎子。贾平凹分别介绍了这些可怕的“行当”,详细生动地描述了这些动物的形状、饲养方法和作用。这里不需要深究动物形象,它们只是作为人类生存的工具和食物而存在。
除了那些可以被我们利用的动物,在同一个生态系统中,也有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就像人类一样。他们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常以反面形象出现,如“狼”。狼常年与人处于对立关系,猎人与狼的关系也在《怀念狼》中表现出来。在《古炉》中,贾平凹也描述了狼多次穿越村庄给村民带来的恐慌。在小说《商州》中,作者还向读者展示了人与狼的对立——“当狼在山上没有食物的时候,就来到人们的家里拉孩子,往往是在夏天的晚上,当人们在院子里铺上芦苇席或者在门前睡觉的时候,狼就把长着乳头的孩子从人们的怀里带走。”
与狼相对应的是人类的忠实伙伴——狗。在贾平凹的生态世界里,驯养的狗永远是善良和忠诚的代名词。他的小说里有很多忠犬救星的感人故事——“一个人出去打猎,到一个山沟里做饭吃,却到处找不到水。他终于在一个石头悬崖下发现了一滩细水,于是他去舀水,但是那条狗正在咬他。他心烦意乱,一脚就把狗踢走了。但是当他烧开水的时候,那只狗又来了,用爪子抓了一下炉子。他认为这只狗疯了。狗经常是疯疯癫癫的,疯狗养不了,就拿起棍子拼命打,直到口鼻流血,惨叫。打完架,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又去水池打水,那只狗又爬起来,在水池里狂奔,又拉又尿。主人越来越生气,拿起枪杀了它。因为池子里的水已经不能吃了,他就拉着树枝去悬崖边的水源处舀水。突然,他发现一条毒蛇躺在源头的草窝里,向水里滴着口水。他吓得从悬崖上掉了下来,抱着自己打死的狗大哭起来。结果他带着狗的尸体回来,做了个棺材,把坟拱起来埋了。他还对大家说,说了就要哭,为了忏悔自己的罪过。”很多角色甚至和狗单独生活。
在动物叙事中,狗和狼被频繁使用。自古以来,他们就与人有着长期的密切联系,因此他们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被符号化。狼威胁着人们的生命。他们不仅抢劫牲畜,还威胁人们自己。人们为了生存一直在和狼搏斗。狗作为人们最好的伙伴,不仅是工作的帮手,也是生活的伴侣。由于长期与人相处,他们也具有见多识广的人性特点。“狼和狗之间的故事注定会成为动物叙事伦理范畴中的一个重要话题。狼是野兽和原始自然的象征,狗是人类意志的隐喻。他们之间的争斗和斗争在传统文化中是客观存在的。”
前三种动物身份往往不直接承担叙事角色,但大都是现实的,真实地反映了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但渐渐地,在文学作品中,动物形象并不单纯作为客观事实而存在,它们开始在作品中发挥直接的叙事功能。在贾平凹早期的作品中,这种叙事是单一的,他习惯用农村常见的动物来烘托气氛。比如为了表现乡村夜晚的宁静,用动物的鸣叫来衬托——“蟋蟀越大声,他的心在夜晚越安静”;“房间里没有声音,院子里的鸡第一次啼叫。”为了表现男女之间暧昧的感情,贾平凹用“一只叫春的猫”来渲染气氛——“一只叫春的猫在远处大声叫着。一颗流星划过天空,然后无声地消失了。两个人靠在树上紧紧相拥,树枝都在抖。”
如上面例子所述,贾平凹此时并没有赋予动物形象一个特殊的叙事身份。现阶段,贾平凹小说中的动物叙事大多是无意识的,但也可以看到他在动物叙事上的新探索。比如小说《商州》,他试图刻画狗的内心世界——“狗不肯待在家里守门户,就在不远处跟着他...但他每次靠近,常常引起妇女的恐慌和儿童的乱石砸死;他只好沮丧地回来,站在不远处,把一只脚搭在墙上,炫耀那肮脏的东西去撒尿。”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探索和尝试。虽然这种尝试在贾平凹早期作品中并不多见,但也为他后期小说中成熟的动物叙事奠定了基础。
二、贾平凹作品中“人性化”的动物形象
贾平凹早期的小说,大多是以人类的视角来看待动物世界,但在后来的作品中,尤其是《怀念狼》、《废都》、《古炉》中,开始以动物的视角来叙事。“动物叙事巧妙地利用‘动物’的外衣,将文本的叙事与动物特有的语气、状态、表情联系起来,使潜在动物背后的叙述者常常可以畅所欲言,最大程度地延伸和拓展了意图空间。”贾平凹改变了叙事视角,开始关注动物本身的情感,也开始用动物的价值标准来批判人类文明。“既然一般小说采取‘人看人’或者‘人看人’的视角,那么写动物小说就应该多写‘动物看人’,这是一个新世界。”躲在动物身份背后的作者可以利用动物的特性畅所欲言。这种叙事确实为创作开辟了新的园地,是一片相当自由的土壤。谁会进入一个动物的话语?让动物说话,本身就带有喜剧寓言的色彩。
贾平凹的小说《废都》中就有这种寓言式的叙事。有一条叙事线索贯穿小说始终——“牛”。这头牛“拥有人类的头脑,用哲学家的眼光看待这座城市”。这头牛不会说人类语言,所以反刍就成了它的思维。但是为什么要选择“牛”这种动物呢?作者在小说中解释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牛以外的动物都是凶残的,只有上帝和牛是无言的。牛被人奴役,这使它区别于其他野生动物,与人一起进入文明社会。很好,毕竟社会的文明会让人的器官算数,聪明会被聪明超越导致毁灭。那么,谁来代替人主宰这个社会呢?是牛,只有牛!”这种解释也可以理解为对小说主题的一种暗示。作者戴上牛头面具,冷眼看着小说中的人一步步走向毁灭,用一连串的牛鼻子嘲笑人类的愚蠢和自欺欺人。这不禁让人想起原始的祭祀活动和戴着羊头以示神秘和权威的巫师。李泽厚先生曾说:“‘美人’一词,原意是指穿着羊形或羊头服装的成年人...‘美’这个词就是这种动物戏或者图腾巫术的字面表达。”而贾平凹则在他的叙事世界里,承担了这样一个隐藏在动物面具后面的权威形象。《废都》中“牛”的叙事是广泛的、哲理的、杂乱的。不难看出,作者故意给自己留了一条泄洪道,在这里他可以吐露自己的故事。《牛》评论人性,探讨城市化、现代化带来的精神沙漠。它的话偏激,不合逻辑,对一个牛来说刚刚合理。全文* * *写了“牛”四次,* * *约6000字,而这头牛从农村来到城市,再死在城市的过程,也是在照顾小说中主人公的人生轨迹。动物叙事也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使整部小说的维度更加宽广,在不同视角的切换中让读者更接近作者的创作初衷。
贾平凹在小说《古炉》中概括了这种叙事方式。他甚至赋予了作品中的每一只动物说话的权利,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熟悉动物语言的小男孩实现的。古炉展现了文革时期淳朴落后的古炉村所遭受的巨大变化。这一巨变牵连了古炉村的每一个人。在这样一部史诗般的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包含在村庄中,因此需要从多个角度进行叙事,以增强故事的完整性和真实性。小说以男孩的“狗撒尿台”为背景,但这个男孩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所以作者赋予他超凡的能力,让鸟兽为他说话。鸟兽告诉他听不见也看不见的东西。甚至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东西,鸟兽都会引导他去发现。不难看出,动物在贾平凹后期小说中开始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叙事工具出现。似乎作者把“动物”描述成了“动物本身”,并没有像儿童文学中的动物叙事那样把动物当成成人的镜像,而是在动物叙事中有一种人物的投射。
虽然“人性化”的动物形象更加生动有趣,但这种处理方式的“正确性”也值得商榷。鲁迅先生曾经表达过一个观点,人类的道德和人类的价值不应该强加给动物。这种做法有违客观理性。他举了一个科学文章中“人性化”动物的例子,目的是让故事生动有趣——“在动物王国里,有很多人想吃掉自己的丈夫,但最著名的甚至是前面提到的蜘蛛和今天要说的螳螂。”鲁迅认为《动物本能》“写成了谋杀自己生命的凶手和谋杀自己丈夫的毒妇,但都是错的”。在我看来,鲁迅先生的这个观点很有启发性,可以提醒作者尊重事实,关注动物的内心世界。但同时也要认识到,这不能一概而论。小说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来架构故事。作者有权使用各种手段使小说显得更丰满、更真实。作者也有权根据剧情需要设置场景和人物。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一种适合推动故事发展的叙事方式。所以要不要让动物说话,说什么由作者决定。小说中的所有场景和人物都是为了传达作者的写作意图,是构建文本世界的工具。所以,动物形象只要成功完成了它的叙事使命,就是合格的,是值得称道的。
第三,小说中的传统生态伦理和现代生态观殊途同归。
贾平凹小说中丰富的动物形象构成了他文学世界中的一个生态世界。在这个生态世界中,一方面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之间真实的生态关系,另一方面,作者用自己的生态理念为这个世界制定了规则。“当代动物叙事不遗余力地探索人与动物、人与自然之间内在复杂的情感逻辑关系,自然最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也更容易站在时代的前沿激发大众和社会的普遍意识。”但贾平凹的生态观似乎并没有得到动物叙事研究者的尊重。有学者认为,正是从短篇小说《鸽子》开始,贾平凹开始有了真正的生态意识,动物作为生命的主题进入了他的伦理视野。但是,“贾平凹的生命意识中更多的是中国传统佛教思想中轮回、因果报应观念的翻版,而不是现代科学基础上的注重动物的感觉、内在价值或生理特征的‘生命观念’。这种神秘的视角使他远离了以‘祛魅’为特征的现代伦理关怀下的生命意识。”他们认为,正是因为小说中的佛教观念和各种魔幻色彩,才会让《图门》、《怀念狼》等具有警示功能的生态文本黯然失色。
诚然,贾平凹的小说多受传统佛道的影响,神秘描写也确实不少。在《古炉》中,作者写了一个关于人兽因缘的故事:一个病人喝了黄鼠狼的血来治病,结果却在背上长了一个黄鼠狼头那么大的脓肿,最后死了。小说中还有一些迷信的习俗和说法,比如早上看到蜘蛛就意味着当天会有大事发生,猫头鹰代表死亡,狼穿越村庄代表涨水。在古炉里,老人把吃剩的牛头埋起来,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原始崇拜。小说中的一些动物叙事虽然不科学,但确实反映了农村生活,所以从这一点去理解那些“迷信”也无可厚非。
但是传统的生态伦理与现代的生态观念是否完全不相容呢?事实上,贾平凹小说中所体现的传统生态伦理观与其自身的生活经历不无关系。“我甚至想知道为什么我生来是一个人。如果是别的什么,比如一块石头,一棵树,那就太好了。这种意识曾经很强烈。我觉得石头和树好像是被人改变的。如果把经历过的一切都看成一样,就没有高低之分了。”他的小说也充分体现了这种“万物有灵”的生命意识。小说《商州》中的“秃子”曾有过“庄”的经历和感受。《古炉》中与动物互动的少年“狗尿台”,足以亲身体会各种动物、植物,甚至一块臭石的内心感受。
“万物有灵”的生命意识可以追溯到古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把动物当成神,为它们献祭,把它们刻画成图腾,而图腾的出现,意味着这个家族的人把图腾里的动物当成了祖先。“人与动物的亲缘关系,其实是原始艺术萌芽中最简单朴素的元素之一。”现代科学证明,人与动物的亲缘关系不是无稽之谈。自从达尔文的进化论产生以来,“原始人并不认为自己在自然等级体系中处于独特的特权地位。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有亲属关系,这似乎是神话思维的一个普遍前提...自然就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生活的社会。人们在这个社会中没有被赋予突出的地位。他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但他在各方面都有同样的宗教尊严。人和动植物是一个层次的。”从这个角度看,传统生态伦理和现代生态观念并不矛盾。现代生态观要求人们从科学的角度去探索动物的内心世界,了解它们的真实感受,要求人们停止从“人”的角度去揣测动物,站在动物的立场上。但这种说法本身是不现实的。因为无论我们如何用科学客观地认识动物,都无法摆脱人的主观意识。
不可否认,赋予动物道德身份源于人类道德感的提高和完善。某种程度上,我们不是把“动物”当作现代生态理论中所说的“动物”,而是把“动物”当作“人”,当作与我们平等的生命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之所以无法摆脱人类中心主义,是因为我们无法摆脱“人”的身份。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去关注那些同样是大自然成员的动物伙伴,用自己的内心感受去理解动物的情绪,给予它们尊重。这种主观行为不应该批评,而应该提倡。
传统生态伦理与现代生态理论,虽然实践方式不同,但目标是一致的,都在寻求生态和谐。人与动物,与自然如何和平自由地相处?两种观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计算这个难题。贾平凹曾在小说中勾勒出一幅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美好画面——“他忘不了自己无意中侵犯了山上的一窝马蜂,掉头就跑,马蜂却成群结队地来了。他大叫一声,从悬崖上滚了下去,陷入了昏迷。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只满身花纹的母鹿在用舌头舔他的额头,他就在这种又痒又凉的舔下醒了过来。他伸出手,那只鹿却退缩了,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一声高叫,消失在树林里。还有一次,他突然被势不可挡的山雨围困在一个凹崖下。他清楚地看到一条河沟里有一个石嘴,但那是许多野生动物的避难所,包括狼、山羊、青蛙和毒蛇。恶与善存在于一个地方,而他却在四面洪水的‘孤岛’上如此平和宁静。他简直惊呆了!他亲眼看到一只鹰在草丛里抓住了一条毒蛇,盘旋了一会儿,像石头一样直直地掉下来,死了。他走近一看,核实是蛇被鹰抓伤了,但鹰被蛇毒咬了,所有的鹰蛇都掉在岩石上被咬死了。”但这种和谐的画面并没有表现出人与动物相处的常态,因为无论是小说中还是现实中,动物与人的关系更像是“我用岁月养育了它们,它用血肉养育了我”。
这将我们引向另一个关于动物叙事的讨论。当我们追求人与动物生命的平等,为动物争取道德权利的时候,我们把人类推向了死胡同。因为人和动物的关系从来就不平等,也不会平等。而这种不平等是大自然赋予的,这种不平等是为了维持整个生态圈的平衡。“自然生态的平衡进化决定了所有生物都必须不断地为个体生命做出贡献。食肉动物杀死食草动物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杂食的人类吃掉其他动物也是必然的,也是合理的。关键是要有度,有度才有生态。”所以,我们在看待人与动物的关系时,不能盲目上升到“生态道德”的层面。在尊重动物、保护动物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和尊重人性。同样,动物叙事小说也不要要求太高。文学有其特殊的语境,它的发展不能被道德的条条框框硬性束缚。我非常赞同曾道荣的观点:“当然,我们不能完全脱离现实领域来判断自然界的伦理价值,否则,我们的文学批评就可能陷入一个预设的审美虚拟陷阱的危险之中。因此,我们必须对文本中动物世界的‘泛道德化’现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必须严格限定在生态美学这一特殊语境中作家的理性认知。”动物叙事研究很容易陷入这样的误区,仅以单一的生态标准来衡量动物叙事作品的好坏既不专业也不合理。动物叙事不仅展示了生态世界,还起到了“叙事”的作用,这就决定了研究者不仅要从生态学的角度对文本进行科学的分析,还要从文学和文化的层面进行解读,从而给作品一个公正的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