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娟
张曼娟的童年曾有段全家住工地的日子,对她而言却是一段非正轨的欢乐时光,当下的困苦、不便,都只是过渡时期,「人生远看是喜剧」,一切终将变好的。
说著精采的故事,十四岁的我卖掉了自己的第一个家,解决了沉重的经济压力,于是,我们准备搬家了。确定了再也无法拥有这个家,真正的离情别绪才汹汹而至。
站在阳台上和邻居同伴们打手语的午后;钻进邻居家堆满课外书的厕所阅读;楼梯下方小储藏室是我阴凉的庇护所;后门直接通往广场,那一排防风林是我们玩家家酒时,想像的城堡。
联考前的一个多月,妈妈把我安置在他们的眠床旁,那里铺了一个床垫,放满了我得努力读完的参考书与试题,每一天,除了吃饭,我就驻守在那里。读到眼睛酸痛,累得再也不能支持,便倒身入睡,睡醒了,洗把脸又继续读。
卧室的窗帘恒常是降下的,隔绝了炎暑与阳光,也隔绝了我的时间感,就这样没日没夜的,一盏小灯陪着我的最后冲刺。虽然,这样的冲刺对我的联考成绩并没有什么帮助,却已经考出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没有住处的空白期
因为搬家,我得收拾起这一方联考战场的遗迹,不免有些伤感。父母亲却没有伤感的余裕,因为有个更结实的难题扑面而来了──?在我们与买主订好交屋时间之后,发觉新房子工程延宕,无法准时交屋了。
于是,我看着大人们展开一连串的协商与谈判,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因为买主必须准时迁入,我们只好如期迁出,住进毛胚屋的工地里。
住进工地的日子我们住进的工地没有水电,工人帮我们拉了一条电线,夜晚来临时,便点亮一盏巨型灯泡。而且,那并不是我们的新家,而是新家的隔壁,我们暂时栖身,工人会赶工将新家的工程做完。也许因为父母亲都当过难民,他们随遇而安的韧性够强,牙一咬,就搬家了。
我记得曾有邻居提议,可以先把家具搬到工地里去,我们则分住亲戚或朋友家。然而愈是在艰难的时刻,家人的情感愈凝聚,我们还是坚持要住在一起。说真的,住在工地这样有趣又 *** 的经历,谁想放弃啊?
住进工地之后,所有的家具都随意堆放著,没有客厅也没有卧房,厨房没瓦斯,浴室没有马桶,我们全家人挑了最大的一块空间,放上几张床垫,睡在一起。每天都在施工的噪音与飞扬的灰尘里过日子;用一个大同电锅料理所有的食物;要养成按时大小便的习惯,因为一天只有几次能去另一幢尚未卖出的公寓里借用洗手间。
东缺西缺,别有乐趣然而,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却是没有门。我们暂住的四楼公寓没有门,连楼下进出的大门也没有,完全是门户大开的状况。父亲将我和弟弟的铁床床架挡在门口,想像著能给闯入者一些障碍,然而这并不能安慰我和母亲的恐惧,于是父亲从街边捡回一颗人头,应该是美容院丢弃不要的,我们为她画上林投姐的妆,放在铁床架上,再用手电筒照着她,做为我们的守护者。每夜兴奋的等待着闯入者发出魂飞魄散的恐怖叫声。
常有人来探望我们,他们送来猪油,我们便吃猪油、酱油拌饭;他们送来大西瓜,我们翻找出西瓜刀将瓜就地正法;他们带来一颗球,我们就在人车稀少的巷子里玩躲避球。
住在工地的那个暑假,我的人生也挂著「施工中」的牌子,却是一段逸出正轨的欢乐时光,让我觉得困难啊什么的,都只是过渡时期,一切终将变好的。
作者简介|张曼娟
一九八五年出版《海水正蓝》,随即席卷华文文坛。此后她持续书写,用每一部作品铭刻时光与记忆。不论何种体裁,都能展现她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在那些优美细致、透明晶莹的文字底下,温柔与暴烈并存,荒凉与丰盛并生。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出版《只是微小的快乐》,未经同意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