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眼漫谈“守仁格竹”

序古圣先贤,纵然以阳明先生王守仁之传奇,亦不免遭人诟病。遥想当年政治课讲思想史,批心学为唯心主义;书中举例,即“岩中花树”“不在心外”也。彼时大为不解,何以 “使用唯心主义”能够 “镇压农民起义”?越批判,越好奇,常欲刨根问底,然而终不可得。成年离家后,吾求学长春十余载,又赴蔚山,复转达姆,然后飞奥斯汀,最终定居大连。凡一十八载,但有闲暇,便玩味心学,愈琢磨愈退向基础概念。今于“格物”上有些许心得,遂有此文,留待日后参详。

竹者,亚洲常见植物,朝鲜谓之他伊,日本又称千寻草(宫崎骏《千与千寻》?),英语写作“bamboo”。其位虽列“花中四君子”之末,却最神似君子——“未出土时已有节,到凌云处尚虚心”。清戴凯《竹谱》:“植类之中,有物曰竹;不刚不柔,非木非草”,谓竹之卓尔不群。明方孝孺《竹深轩记》:“夫竹之为物,其干亭亭然,其叶青青然,其色莹莹然,如苍玉然。涅之而不污,濯之而愈新,其与本真之性不染于物者,岂不同乎”,谓竹之出尘不染。晋江逌《竹赋》:“有嘉生之美竹,挺纯姿于自然;含虚中以象道,体圆质以仪天”,谓竹之天人合一。陆游《言怀》:“兰碎作香尘,竹裂成直纹;炎火炽昆冈,美玉不受焚”,谓竹之威武不屈。宋苏东坡岭南笔记:“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篾,爨者竹薪,衣者竹被,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谓竹之百般妙用。——且慢,竹子尚有一种妙用为东坡先生所不知:可以用来“格”,而且一格格出一则千古公案:“守仁格竹”。

阳明先生为何要“格竹”?只因自小立志做圣贤。他曾求教于一斋先生娄谅,得到的回答是,“圣人必可学而至”。具体做法,便是按照朱熹的理论,“格物致知”——一草一木都有道理,必须要去格出来。王阳明于是选择了格竹子;换句话说,阳明“格竹子”乃是对朱子“格物”理论的具体实践。那么,何为“格物”?“格物”概念早在《礼记》中便已经被提出,朱熹在谈心性修养时把它推崇到极高位置——“此一书(《大学》)之间,要紧只在‘格物’两字”——可以说“格物”即朱子《大学》思想之核心。“致知在格物”,获取知识的方法就在于穷究事物之理。

程朱理学主张: “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脱然自有贯通处。”意思很明显:“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你只管埋头苦干去格物,不要问什么时候能达到贯通的状态!从什么东西开始格都可以,格一个算一个!

关于格竹过程,《王阳明全集·年谱》记载,弘治五年壬子(1492年),21岁的王守仁随父亲王华居住在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

《传习录》更是详细记载了阳明本人的叙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著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一言以蔽之,阳明先生早年确实进行过一次无比认真和投入的格物的实践,和好友一起格了自家亭子前面的竹子。他的结论很明白:“格竹”无用!

如果你喜欢美国大片、威尔·史密斯主演的《飙风战警》,你一定还记得其中有个情节——最可靠的情报不是来源于专业杂志,而是来源于八卦小报。类似地,有时候,小老百姓的故事反而把大条道理讲得更加生动、朴实、浅显易懂。

话说守仁同学格竹而病后,叹息道:“子曰: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不谬!然而禅宗大师皆能静坐而悟道,何以圣人之道如此难求?”大病初愈出门散心,他不知不觉间又到竹林边。但见一老者健步而行,仰天而歌:“乌兮,乌兮,何渴之极!瓶水不可饮,江河岂可竭!”守仁一听有戏,忙上前施礼。老者驻足反问:“小子,有何问焉?”守仁忙说:“前日某信《中庸》“格物致知”之教,行之不能,思之不解,想请指教。”老者一笑:“小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格物并非与物相争斗,并非凭空推究。欲知究竟,请随我来。”守仁于是紧随老者来到一片稻田前。这片稻田一如九宫格一般被田埂分成了九块。老者手指稻田问道:“这里有几片稻田?”守仁立即回答:“自然是是九片。”老者继续问道:“为何是九?”阳明道:“稻田被田埂划分成九宫格,所以说是九块。”老者道:“那么,如果没有田埂呢?”阳明道:“那便是一块稻田。”老者道:“九块一块,有何不同?”阳明道:“并无不同,差别只在有无田埂。”老者道:“那么格物之理你明白了?”竹子插嘴道:“明白个P。你根本什么都还没说……抱歉,忘了俺没有台词了,你俩继续。”守仁不解:“此与格物何干?”老者道:“格者,格也。九宫格是格,田字格亦是格。因格数不同,导致稻田块数不同。格物其有定理哉?”

阳明似有所悟,赶忙请问:“然则又该如何格竹子?”老者哈哈一笑:“格竹子亦易事也。以尺格,可得竹子高度;以秤格,可得竹子重量;若以显微镜格,则可明白竹子何以如此坚韧。天有天道,物有物理,然无尺无以知长短,无秤无以知重量,无晷无以知天时,无规无以知地理。所谓格物致知,意在于此也。可惜我中华人士不解格物正解,一味整体观,又是参禅悟道,疏于对事物精细分析和研究。吾恐怕三百年后,中华必受欺侮于夷人之技也!”言罢,袍袖一挥,飘然离去。只剩阳明站在那里痴呆呆发愣。竹子又道:“尼玛这老头是从民国穿越来的吧?知道的太多了!抱歉,我又插话了,你们继续。”

列位看官,是否纵然遍览诸位夫子的观点,仍然一头雾水?切莫着急,再听听陪审团的意见。阳明先生一生颇具传奇色彩,格竹事件更是令其传记研究者瞩目。关于“格竹”之是非成败,现有意见大致分为迥然不同的两派。一派持肯定意见,包括康有为、章太炎、胡适、容肇祖、黄仁宇、岛田虔次、冈田武彦等人;一派持否定意见,包括刘述先、陈来、姜广辉等人。肯定派认为阳明先生通过格竹实践发现了朱熹理论中的谬误,进而开始了自己的理论创新之路。如章太炎《国学讲演录》:阳明先生“格竹七日而病,于是斥朱子为非是。朱子之语,包含一切事物之理,一切事物之理,原非一人之知所能尽,即格竹不病,亦与诚意何关,以此知阳明之诛朱子为不误。”否定派则认为,格竹事件源于阳明先生对朱熹理论的误解,此事不过是思想史上的一件“轶事”或者“笑谈”——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其中是非曲直,主要关乎两点:第一,守仁是否误解了朱熹的格物理论?第二,格竹事件本身是否是无足轻重的笑谈?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非得对各个概念咬文嚼字一番不可——毕竟辩论的前提是基本概念的一致。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把“格物”训解为:“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也就是说,“物”泛指“天下之事”,包括“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格”字有“至”“到”的意味(可能是继承自《全唐文》:“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简而言之,朱熹格物的目标,是要人以人、事、物当然而然的道理去做出对人、事、物合理的处置。在这里,“物”“我”两分而对立。要想能够正确地处置事情,必须先要明白事情的道理;要明白事情的道理,必须先去逐个认识事情;天下事物那么多,认识事物的积累式、渐进式过程必然是长期的,甚至是遥遥无期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便是朱熹理论的要点——注意,只是他的理论,不是他的实践。

在阳明先生那里,他将格物之“格”改训为“正”,将格物之“物”改训为“事”。他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从阳明先生说“格物”“只在身心上做”可知,他所说的“物”,主要是自己的内心。毕竟,他格物的出发点是做圣贤。什么是圣贤?在古代,圣贤指代的主要群体其实是帝王,“圣”、“王”相通。王是什么?沟通天地人的上帝意志的世间代理人,也就意味着“王”、“圣”绝对正确,即拥有真理。在朱熹那里,这个真理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所以要一件一件去格,格得足够多了,自然就能把握真理了,那我做什么也都是正确的了。悟道之后的阳明先生则不,他直接关注自己内心的道德品性;如果我按照正确的做法去做事,那我肯定是正确的。在阳明这里,“物”“我”不二,自己认识自己,自己评价自己,自己改造自己。

说完朱王二人的格物概念,再说说笔者的理解。在百度字典里,“物”有下列义项:

1.人以外的具体的东西:事~;生~;~质;地大~博。

2.内容,实质:言之有~。

3.指自己以外的人或跟自己相对的环境:~议(群众的批评)。待人接~。~望所归(众望所归)。

这个物,可以包括宇宙间的一切。在朱熹那里,除了自身以外,都可以算作“物”。而在阳明那里,“物”只包括自己的内心,而其他事物已然投射于自己的内心。在字典里,“格”有下列义项:

1.划分成的空栏和框子:方~儿。

2.法式,标准:~局;~律;合~。

3.表现出来的品质:~调;性~。

4.阻碍,隔阂:~~不入。

5.击,打:~斗;~杀。

6.推究:~致。

7.树的长枝。

8.至,来:~于上下。

9.感通:~于皇天。

10.变革,纠正:~非。

11.某些语言中的语法范畴。

貌似朱熹取义项8,阳明取义项10,还有一个专门为“格致”准备的义项6。说实话,笔者最讨厌这种兼容并包的和事佬字典了。其实真正比较分析后可发现,“格”的本质是“界限”、是“类别”——更像民间老夫子的“格格”解释。比如,《论语·为政》:“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里的“格”,有人解释为“百姓革除坏毛病而走上正路”,不过就是指“百姓约束自己的行为,使之有界限,保持在守法的类别之内”嘛。又如,Reinhold Niebuhr的The Serenity Prayer(平静祷文):

God grant me the serenity,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not change;

courage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

and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

愿上帝赐我平静,以接受无能为力之实;

愿上帝赐我勇气,以改变力所能及之事;

愿上帝赐我智慧,以分清此二者之界限。

其实,“划分类别、坚守界限” 才是修炼德性、应对人世间一切问题的大智慧。所谓的“格物”,在笔者看来,就是“对事物进行分类”,把不同事物根据其特性分别放到各自的“框框、格格”里面去。换个时髦的词,就是——科学。所谓科学,就是把经验先分类再抽象,先归纳再演绎。

说完理论概念,再说实践行动。朱熹的理论没有问题,格物的确需要一件一件进行,深入考察分析,直至无穷,然后才能得到绝对真理。“虽草木亦有理存焉,一草一木岂不可以格。如麻麦稻粱,甚时种,甚时收,地之肥,地之脊,厚薄不同,此宜植某物,亦皆有理。”看,朱熹同学说得多么好、是多么具有实践精神啊——问题是这些事情朱熹压根一件也没做过!阳明先生倒是在竹子上尝试了,但是他并没有种竹子、收竹子、把竹子做成家具……他也压根没动手,只是坐在那里对着竹子干瞪眼瞪了七天!朱熹认为格物要渐进要积累,格物至无穷然后可得真理,而阳明则想只格一个竹子就达到做圣贤的目标。朱熹空想,阳明鲁莽。前者话说得极为漂亮、正确、无懈可击,但却不可行,当然朱熹也没真的去做——君岂不见,提倡“孔融让梨”的人,从来都是想让别人做孔融而自己去做孔融的兄弟?后者倒是愿意付诸行动,但是由于没有人做出具体的示范,加上他自己急功近利一心只想做圣贤,所以格竹也没格出个所以然。一言以蔽之,王阳明的确误解了朱熹,而且是用糟糕的行动否定了糟糕的理论。

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同为宋代人的邵雍《观物内篇》已经有过解释:“天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观之以理 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也就是说,士大夫们并不在乎外界的客观存在,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内心。外界事物不过是一面镜子、实现“反观”的媒介而已。诗言志——古人咏梅、咏兰、咏菊、咏竹,其实咏的、夸的、赞的都是自己。再一个,理学和心学说到底都是儒学,儒学是规劝帝王的学问,讲的都是仁义道德、治国理念。格物是《大学》的重要观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顺便说一句,很多人把这里的“止”解释为“达到”,也就是“停止”的意思。笔者认为不准确,它应该是“站在、立于、保持”的意思。好比说,跟多人把“武”解释为“止戈为武”,好像我们多么爱好和平、反对暴力。其实,这里的“止”,是“站立”、“操持”、“掌握”的意思,正所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其他例子比如企业的企、脚趾的趾。忍不住感慨一下,汉族的传统文化、汉族的民族性格,就是被一帮不认识汉字还敢上百家讲坛的“文盲”给败坏了)。“大学”是教管理国家和民众的学问的地方,像朱熹提到的“麻麦稻粱,甚时种,甚时收”之类的学问,那是在“小学”里面教的。因此,在古代,“君子”又称“大人”,大人上大学;普通劳动者,工匠技师之类,又称“小人”(古代无贬义),小人上小学。

例如,《论语·子路》记载:“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在这里,孔子批评樊迟,不是因为孔子鄙视“小人”的体力劳动,而是因为孔子教的是“上”如何管理“民”的知识。好比说,你去一个化学教授那里请教怎么唱摇滚乐,不挨骂才怪!这个例子反映的,正是“君子”、“圣贤”的追求。因为这个缘故,种竹子、砍竹子、用竹子做家具之类动手的学习活动,朱熹不会去实践,阳明不会去实践,古代绝大多数的士大夫都不会去实践(极个别如沈括等,因此而伟大)。朱王二人的区别在于,朱熹是“伪君子”,自己不愿意做还煞有介事地忽悠别人去做;阳明可算是“真小人”,自己觉得行不通(实际上是他方法不对),就算是古圣先贤说的也要反对,大概这就是心学在当时饱受诘难的原因吧。

还剩一个问题就是,格竹事件有意义吗?有,确实对阳明创立心学有推动作用,只是没有传说的那么大。他真正质疑理学并创立心学,是在龙场悟道期间完成的:“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这一点显而易见,无需多谈。格竹事件被抬得那么高,根本来说,还是源于众人对阳明先生传奇一生的追捧。那么好,老问题看似解决了,新问题随之也就产生了:既然朱、王二人的理论都不准确而且两人也都不重视实践活动,为什么他们的事业那么成功以至于被推崇为圣人呢?这是个大问题,是个更加实用的问题,留待下回分解。

朱熹的格物理论是完美的——除了不可行之外。毕竟,人生不过一百年,谁能格物至无穷呢?好在就像星爷说的:大家混口饭吃,何必认真呢?朱子对自己的格物理论也不过是讲讲而已,并不打算真的去实践。从未真正实践格物理论的朱子之所以成功,源于如下两个因素。

第一,儒家讲的“格物致知”之“知”,只不过是“德性知识”而非“见闻知识”(前者做好了是君子士大夫,后者做好了自然科学家)。至于怎么做才算君子,孔老夫子也早就规定好了——克己复礼。如果你打算做一个理学家,只要按照孔圣人的要求去修身,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那么你就算得上一个道德君子。这样的道德君子,虽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起码他做事有分寸有底线,正是古代礼治社会所需要的。这样的君子,哪怕是伪君子,至少可以自己不犯罪,还能为社会做表率。打个比方说,肯德基麦当劳的厨师比较容易做,因为炸鸡腿做汉堡放多少盐油炸几分钟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按照他们的食谱去做,虽然你成不了五星主厨,但是起码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太难吃。朱熹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称得上是谦谦君子,有先贤遗风。当然,也有古人的笔记反映他曾经勾引小尼姑甚至还扒灰,咳咳,故事很有意思,看看就算了,不可信,十有八九是政见不合的人编排他的。

第二,儒家研究的是帝王之学,也就是专门规劝帝王的学问。作为朱熹这样的理学家,只要在经典诠释、义理发挥上下下功夫就行了,具体实践还是要交给皇帝去做的。正所谓,听任皇帝们走自己的路,让我不负责任地随便说去吧(这里也澄清一个误解:程朱理学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最初是说给帝王将相士大夫们听的,后来变成针对妇女乃是经过了别有用心的发挥。这笔账无论如何不应该算在朱熹头上)。虽然朱熹的理论没有经过实践检验,但是只要他的理论足够自洽,那他就没错。具体实践是皇帝们的事情,不归朱熹负责。因此,尽管宋朝皇帝多数干得不像样、丢人巴拉的,并不妨碍朱熹做圣人。

概括一下就是,虽然朱熹的理论建立之前没有经过实践,但是理论建立之后也不归他负责实践。只要朱熹个人修身功夫做得好,理论上又能讲得通顺(通常越完美的理论越不容易实现,比如量子力学的从头算解波函数),他也就立于不败之地。

朱熹和阳明在格物理论(注意,是理论)上的差别,主要也在于实践。前者认为需要格物实践,但是实际并没有;后者干脆说,不用实践,只关注自己的内心就够了。也就是说,朱熹声称要有格物实践,但是实际上没去做;而阳明主张不必关注外物,但是实际上……会不会,反倒是有格物实践?毕竟,朱熹只需要写写书讲讲学就行了,阳明还要平定叛乱、镇压暴民,没有实际操作能力是不行的。

实际上,阳明先生确实是做到了关注外物和考察外物了的。他青年时代的活动内容,可以用“出入佛老”“泛滥无归”来概括。青年王阳明,擅长写诗作赋、论道谈玄、骑马射箭、调兵遣将,曾经游历关外、弹劾奸佞、逃避追杀、谪居龙场。甚至,根据史料,一些需要为尊者讳以避而不谈的行为我们都有理由怀疑他曾经尝试过。如果这些都不算格物的实践,那还有什么格物实践?这些不但是格物实践,而且是后人几乎无法复制的格物实践。那么,奇怪的是,为什么阳明先生会得出“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的结论呢?

如果你有机会采访马云,他十有八九会告诉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亲情和友情,“钱财如粪土”。如果你有机会听释迦摩尼讲经,你十有八九会听到他说,世俗欲望要看破,“富贵如浮云”。这里的关键是,马云是中国首富,而释迦摩尼曾经是王子。阳明先生也一样,他尝试过太多,经历过太多,格物格得太多了。前面说过,格物差不多就是一种科学研究,概括加抽象,归纳加演绎。朱熹说的格物至无穷,既不可能,也不必要。佛偈云:“千江水总是一轮月光,世法不必尽尝”。当你的经历足够多以后,你就可以运用不完全归纳法把和世界互动的经验概括为一个模型,将模型抽象出来的道理再向前演绎,然后应用在处理世间事上。阳明先生和官场久打交道,所以很容易猜到宁王朱宸濠会怎么想;他在贵州龙场和当地的夷狄一起生活了三年,摸清云南土著的思维模式应该也不是难事。不破不立,不立不破——因为经历过、体验过。

如果真的是“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为什么像阳明先生这么传奇的人物,他的弟子之中再没有出过?弟子们可是直接修习的心学理论,按说起点不是应该更高吗?很简单,阳明的平生阅历不可复制,没有格物实践也就没有后面的致知。

正如熊逸说的,哪有什么绝对的成功学理论?重要的是你确实相信并认真去执行了。你相信了,你就会认真去做,做了就会收到实践的反馈,反馈的经验积累多了你就自然而然地把各种事物和行为进行分类,进而概括归纳出一般规律并加以运用。

格,就是分类。比如你要了解地球,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地球上画出各种格子,横着也画竖着也画;格子越小分辨率越高,你对世界的认知也就越详细、越清晰。这样下功夫深了,离成功也就不远了。

笔者常常跟人说,小孩子应该主要发展的能力,就是听故事和讲故事的能力。因为,会听会讲,首先要求你能够抓住重点,能够分清楚哪些信息是重要的,哪些是细枝末叶……

好,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学以致用,明白了“格物”概念,有什么用?

格物就是分类,互相比较,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格物就是归纳法加演绎法。只有格物上达到“真积力久”的程度,才能取得成功。也就是说,你必须在某个领域的认知上分辨率足够高,才能取得成绩。如果你自认为天赋一般,那就选取个小一点的领域。有个脑筋急转弯说,锅里同时炒着黄豆和绿豆,怎么一下子把它们分开?很简单,黄豆和绿豆都只放一个,那就容易分类了。容易分类也就容易掌握,其实,现代科学和社会分工,就是这个思路。

从本质上说,儒家内部心学和理学的格物理论之争,恰似禅宗渐悟和顿悟之争。他们并没有什么实质差别,只是后者更容易让人获得成就感、从而产生正向激励罢了。但这不是说朱子格物论不如心学格物论,只是适用人群不同罢了。论格调,反倒是朱熹更能代表精英阶层,阳明心学则有点大众化的快餐意味。这是另一个话题了,一言难尽,就此打住。

笔者特别想说的一点感受就是,当前社会上的传统文化学习,太功利,太浮躁,形式大于内容,基本可以定性为一场不走心的闹剧,无端被别有企图的聪明人浑水摸了鱼去!苟活都觉得困难,想啥子诗与远方?家人都照顾不好,做什么尧舜禹汤?突然感觉自己正在写的,不是别滴,正是一个自我批评的检讨书啊。写这个小文的过程,也算是自己“格”自己的过程吧。阳明先生因为格竹,走上了创立心学之路;俺因为研究守仁格竹,也要走上洗炼身心之路。从此不再谈玄论道了,俺要隔三差五去健身房锻炼啦!为健康付出的努力,总不会白费。

最后,用1930年胡适先生为“中国科学社”写的社歌的最后几句作为结尾:

我们唱天行有常,

我们唱致知穷理。

怕什么真理无穷,

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 2017年12月10日于瑞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