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认识他那年,我十七,他十八。

高三年级的教室,位于五层教学楼的最高层,从一排高大,明亮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祁连山顶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那是一个下午,窗户外乌云密布,窗户里在上生物课,南风从敞开的窗户那儿一阵阵地往里灌着,吹过我的手臂,面颊和后背,到现在我还能感觉到汗毛被风吹过的麻痒的感觉。我看着隔两排,右前方他的侧面,在手下的草稿本上一遍一遍地涂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有一次他走在我前面进教室,我走在后面,他突然回头,手臂倚在门框上,堵在门口问我话,他脸上总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我当时有点眩晕,希望他快点让开,万一同学看到,但心底却有些喜滋滋的,一丝甜蜜泛上来,我当时就想到李清照的词里的一句话:“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虽然词里描绘的应该是一位妙龄的少女,倚在门边,佯装闻青梅的味道,却是在注视着身后自己钟情的那个人儿。但这不妨碍我用它映照我那一刻的体验,永远定格在我十七岁那年的夏天里。

渐渐发现他也喜欢古诗词,有一个晚自习,他塞给我一卷纸,我打开来,发现是他抄的唐诗宋词,抄了很多,有我熟悉的,有我陌生的,我仔细反复地读着,虽然这上面没有一个字是写给我的,但我却觉得它们比任何情书都美。

有一次端午节,我因为肚子痛没有下去出早操,他也来晚了。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晨光线还有些昏暗,教室也没有开灯,他就在我前排的位子上跨坐着,面对着我,我当时头有些昏沉,他坐了很久,并没有说活,就离开了。等到中午的时候,忽然有同学在开他玩笑,说他给女朋友带了粽子,我看到那个女孩在吃粽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红扑扑粉嫩的脸庞在绿色粽叶的映衬下格外好看。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浑身发冷,手指甲都发紫了,原来妒火中烧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一直挨到放学,偷偷递给他一个纸条,其实我并不知道要说什么,但我觉得什么也不说,我可能会崩溃,纸条上写着:“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后来我把他抄诗的手稿还给了他,并去他家向他道别,说我要去另一个城市读书了。他送我回宿舍,他问我对天文学感兴趣吗?认不认识天上的星座?我说不认识,只认识北斗七星。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指向天空,你看那是什么星?我说:都说不认识了,顺势抬头,发现正是北斗七星,我们两个笑了起来,象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小孩子。他走以后,我没有马上回宿舍,在操场上看了很久星空,戈壁滩的星空很美,星星越看越多,越看越璀璨。

那年高考他考上南方的重点大学,我落榜了。两年后我也考上南方的一所大学。去他学校看他。他的学校是一所老牌大学,进校园后还需要不停的爬台阶,感觉这既是高等学府的象征,也象征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他对我很热情,带我看电影,公园里划船,草坪上晒太阳,翻越校园高高的墙头。在公园里游览时,他不时地吟诵着诗歌:“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如果换一个人这样读,我可能会觉得迂腐或做作,但他这样随口吟着,我却毫无违和感,只觉得时光那么温软,那么令人沉醉。

我毕业后成功变成一位职场人士,按部就班结婚生子,抱持着什么阶段干什么事情的民间真理。那时候流行MSN(微软的电脑即时通讯软件),听说他去日本做访问学者了,我从同学那里要到了他的号。因为他那边没有汉字输入法,所以一上来我们用英语聊天,我打了一行拼音:Wo beng chu kuang ren, feng ge xiao kong qiu,让他猜猜我是谁,他打出了我的拼音姓名,我当时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觉得虽然时空相隔这么久远,我们仍然可以彼此相认。不久我收到了日文版的《挪威的森林》,虽然我不懂日语,却在我的书架上珍存着。

职场拼搏特别忙,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他有一次出差来我工作的城市,约在书店见面,结账的时候,他送我一套黄仁宇的书,有《中国大历史》,《万历十五年》,《资本主义和二十一世纪》和《黄河青山》。我当天晚上就读了半本《黄河青山》,一直读到凌晨,在静夜的台灯下心潮起伏,它又搅扰起我那少年时的梦。

大学的时候,我们曾经通过几封信,一次他在信上赞我是个才女,想和我纵横西方艺术史。同为理科生的我们,都对文史哲有浓厚的兴趣,都有一颗文艺的心。我当时也是雄心勃勃,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交流下去。谁知要想精通西方艺术史是如此艰巨的任务,即使略有进步,身边想要分享的人也已不在。被现实的生活、婚姻和爱情虐了几次后,我很庆幸没有成为他的恋人和妻子。同学才是一个终身不会被终止的身份,永远可以联络,清谈和关心。我时常怀念戈壁滩的那一片星空,在我心中,他是最亮的那颗星:

徐志摩的《偶然》最能描绘这种心境,可以续接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