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什么是妖?——摘自金庸修改《天龙八部》
修订版在一些细节上自然更为圆润和通达,但比如新增了五鸭子、李秋水、丁春秋的三角关系,多少有点“卖书”的味道。而且结局被大幅度修改,以至于人物都被改了,应该算是金庸“心魔”的最终出场。金庸虽然在后记中说了所谓的心魔无常,但也说了“中国读者看惯了小说,不喜欢自己思考,所以坚持作者写真实”,所以要为结局做一个文化辩护。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列入金庸的“中国读者”名单,但经典文学,尤其是经典叙事,必然被定性为文学文化意义上的“多重阐释”,带有“空白”。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中国读者”要作者写得一模一样,而是“中国作者”要写得一模一样,生怕读者白想累了。经过这么长时间,中国读者逐渐“不喜欢自己空洞的思想,而是坚持作者写得确切”,作者终于有了更多确切的接口。金庸说自己“与其说灵动空灵,不如说笨拙稳重”。在我看来,不是所谓的谦虚,而是真实的。修订版有些地方写得太煞费苦心,生怕读者连这种基本的阅读能力都没有。特别注释的笔记很可笑,作者叙述时并不满意。最后他还要用笔记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大大混淆了“作者”、“叙述者”和“人物”的界限,真的很伤这本书给人的回味空间。
有时候我常常觉得人老了很可怕,会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的事情。金庸的大修作品就是这样。记得周作人在编《欧洲文学史》的时候,也是容忍过去的“童年天真”。其实,与其承认和接受“影响力的焦虑”,不如说是“无怨无悔,少劳多得”。(更何况相比之前的版本,《少功》配得上今天的金庸,自然没必要为此感到羞耻。)“影响力焦虑”对于目前的金庸来说可能是双重的:一是影响力的自我焦虑;二是倪匡的《影响的焦虑》,虽然删除了后者代笔的部分,但对后续情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于是《天龙八部》成为金庸作品中唯一一部既宏大又不缺奇幻的作品。过去的金庸和倪匡,构成了今天金庸的心魔。在出版商不断推陈出新的欲望掩盖下,一场针对“固有”的偏执对抗悄然进行。修改体现了金庸的无常。这是金庸的心魔之一。
第二是人物的塑造。伟大作品中的人物往往有自己的生命力。也许是你生了他/她。当他/她在你的笔下长大,他/她渐渐摆脱了你的造型,转而拥有自己的生活,用自己的方式展现。金庸修改后,处处精心铺垫。看似要为结局做铺垫,其实未必是明智之举——这些人的痕迹和变化太突兀了。当然,大武侠要体现人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也不排除有局部的单一和完美。每个人都可以在世俗中找到对应。总有一两个人“向往”比较好。
第三是爱与执念的不确定性。这反映了金庸的相对不足。就像路遥写的农村生活总是比县城描写的好(空间描写基本是失败的),金庸强行扭转了对于所谓“妖魔”“无常”题材的喜爱和执念,更多的透露出金庸对于男女关系的把握是不恰当的。武侠本身也有点童话色彩,尤其是男女情感方面。且不说金庸给百合镀金,加了几个人的感情戏,但最后说段誉迷恋王语嫣,王语嫣是对慕容复的真爱,似乎改变了喜新厌旧的传统。在我看来,金庸虽然关注了人性和情感的“无常”,但也忽略了人性和情感的连续性。这样的突变不一定是好事。当然,如果从另一个层面来看,也可能揭示出金庸男女爱情的微妙变化:段誉不再迷恋一个人,转而对段进行一般的博爱;段誉的生母对段郑春的妥协和最终理解,在段誉身上复活为一个“人”。在金庸看来,段誉脱离了妄想,但在我看来,段誉离金庸所说的佛道更远了——转向迷恋很多人。痴心虽然固执,脱离佛门,但往往意味着单纯;深情与之相去甚远。
《天巴龙卜》等作品诞生于金庸办报时期。办报和出版往往是两码事。办报纸的时候想的是读者,出版的时候想的是版税和出版商需要的卖点。虽然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说,但是对于更多的人,或者说对于现在更多的人来说,电视媒体承担了介绍金庸作品的功能。当更多人通过电视了解金庸作品的时候,普通人对金庸及其作品的好感是从电视剧开始的,这也是对金庸修改的一种“影响”——也正因为如此,金庸为了版税和出版商的炒作而修改自己的经典作品,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让人觉得老先生不如另一部新作。或许,在新版本被搬上电视之前,金庸的修改,至少目前来看,未必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