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美丽而真实的历史小说——读《张传》

一部美丽而真实的历史小说——读《张传》

金庸

我看连载小说,尤其是中国古典传统体裁中故事性很强的,往往会迫不及待地先睹为快。熊先生的新作《张》就是其中之一。这部巨著历史小说由香港《明报》出版社出版(四卷本历史小说《张简写本》在内地同时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在香港出版时改为《张传》)。因为我和这家出版社的历史关系,我有点“特权”。当“张”还没有在市场上出售时,我已经可以先拿到它,开始津津有味地阅读了。我享受任何“特权”都有一个原则,那就是:“这种特权不得妨碍或侵害其他任何人的利益。”先读张不会使这本书在市场上断货,不会使任何读者暂时得不到,从而剥夺了他先睹为快的乐趣。任何特权如果违背了这个原则,我是绝对不会使用的,因为这是张坚决反对的,也是他一生努力对付的“暴虐作风”和“欺软怕硬行为”,我也是非常鄙视的。几年前,有个朋友在报纸的一个小专栏里夸了我一件小事:我们两个去香港参观书展,排队入场的人特别多,排了很长的队都进不去。我说不用了,过一两天人少了我再来。那个朋友问我为什么不用“特权”,因为我是参展的出版社老板,不用排队。我说如果我不排队就先进去,会有一个读者被不公平地挤出去,其他人的特权也得不到利用。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提,也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但我觉得这种“正义”和“反特权”的理念应该用在社会的任何一个方面。事实上,张对的“治”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历史小说不是历史,是小说。历史小说首先应该是小说,内容一般不脱离历史。既然是小说,就要有生动紧张的故事,丰富的人物,既有个性又有内心的生活,他个性中情感与现实的矛盾,他的困难,他的强势与弱势,他的必要性。

所谓“总体上不脱离历史”,是指不仅物质生活不能违反历史的限制,精神和观念上也不能违反历史的限制。历史小说虽然可以三虚七实,但也不能太虚。《三个火枪手》是亚历山大·仲马在路易十三世和路易十四王朝时期写的。战士可以用火枪,但不能用新手枪。中国的历史小说里,张不会用打火机点烟,也不会开家里的空调。虽然他讲究法治、公平,反对大地主逃税,但他不可能有马克思主义。

熊先生是英山人,张是湖北人。这部历史小说对明朝万历年间的官制和社会生活进行了详细的研究。看的时候又觉得惭愧又佩服。我相信他做了大量的调查和研究。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向熊老师要了一些关于李自成在起义中杀害同伴的史实,作为我修改《沾皇族血之剑》的依据。我对明朝的历史感兴趣。在我的《评袁崇焕》中,我高度评价了张。我写道:“从万历元年到第十年,张的政绩显著。那时,中国是世界上最先进、最繁荣的国家。当时欧洲的学者都对中国充满了钦佩和向往……”我引用了中国在万历十五年取得的巨大成就,其中很大一部分归功于张。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写了《万历十五年》,选择万历十五年来代表中国在欧洲的制度落后,说主要原因是中国没有以数治国。事实上,从万历十五年张驾崩到现在才五年,张的良政并没有被败坏。与欧洲先进国家相比,万历十五年中国仍遥遥领先。至少,北京、南京、扬州、杭州远比伦敦、巴黎卫生、干净、先进。

当时主要的不足不是我们没有用数字来管理国家,而是明朝中国政治集权,君主权威至上(明太祖建立的君主是绝对专制的)。张重视“制度”、“法治”、“公平”,即使在封建统治下,他也能治理好中国这样的大国。他讲究“实事求是”,用现代的话来说大致就是“实事求是”。《张居正》虽是小说,但比《万历十五年》之类的学术文章更真实,更接近真实。

历史小说有“古为今用”的功能,但我们不能以“古为今用”为目标写小说,这可能有些牵强附会,勉强影射。在文学上,“主题先行”的风格永远不会成功。要写主题,就要写清楚直接的政治论文。

我欣赏《张》,因为作者选择了张这样一个“实事求是”不计个人成败,立志报国,反对特权,打击豪强,坚持制度和法治的人,来表达他的真实经历和感受,并没有强迫他推进现实的框框,影射现实,反映现实。只有真人才能反映现实,古人就是古人,真实地描写古人才是好的历史小说。

原载于2003年《明报月刊》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