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春秋笔·杀驿的戏词
（张恩上，乌鸦叫介）
张恩 （白） 啊！
（西皮散板） 狂风日落乌鸦噪，
（西皮快板） 孤灯明灭人寂寥。
吹来愁绪有多少，
一齐攒聚在心梢。
（念） 只道为官好，谁知官也难。
（白） 下官白做了这驿丞官，今日接官，明日送官，看了多少官场现形，觉得官场直如戏场，也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饶上多少和气。回想旧日情事，不胜今是昨非之感也！
（驿卒上。）
驿卒 （白） 禀老爷！外面来了一位京解老爷，解者一位犯官老爷。京解老爷，要见老爷；犯官老爷，不见老爷。禀报老爷知道，我的老爷。
张恩 （白） 哦！京解到来，就该早禀。得罪他们，那还了得！
驿卒 （白） 他是先到店房，后来馆驿。
张恩 （白） 说我出迎！
驿卒 （白） 有请京解老爷！
（驿卒下。程义上。）
程义 （念） 狂风落日后，愁云月不出。
（张恩出迎。）
张恩 （白） 京解在……京解老爷到了，请进！
（程义、张恩同进门。）
张恩 （白） 京解老爷在上，卑职参拜！
程义 （白） 且慢！只行常礼。
张恩 （白） 多谢贵差！贵差一路前来，日暮天寒，多受风霜之苦。
程义 （白） 岂敢！我一路行来，大小官员，都说把你大材小用了。
张恩 （白） 岂敢岂敢！
（张恩红脸，挥汗。）
张恩 （白） 敢问贵差，解的是京城哪位老爷？为何落店，不到驿馆呢？
程义 （白） 解的乃是京城史官王大老爷。
张恩 （白） 噢！就是王韶之王老爷么？
程义 （白） 正是。
（张恩弹泪。）
张恩 （白） 王……老爷呀！
程义 （白） 啊！提起王老爷，你为何落泪不止啊？
张恩 （白） 贵差呀！
（西皮流水板） 未曾开言泪汪汪，
尊一声贵差细听端详：
王大人待我的恩德广，
粉身碎骨也难报偿。
但不知他身犯何罪他乡往？
怎不叫人心惨伤！
（白） 哎呀京解老爷呀！你哪里晓得，那王老爷与我有旧，我是曾深受他恩德。今闻此言，怎不伤情？怎不落泪？烦劳为我指引，前去店房拜见，说我情愿替他发配，替他受罪。
程义 （白） 且慢！王老爷一路行来，是一概免参免见。
张恩 （白） 别人见不得，卑职是例外的。
程义 （白） 你去他也不见！
张恩 （白） 这个！有了：贵差，小官今晚备有水酒，拜请贵差一谈如何？
程义 （白） 这倒使得。请哪！
张恩 （白） 少刻请驾。
程义 （白） 少刻奉陪。
张恩 （白） 送贵差！
程义 （白） 免！
（程义下。）
张恩 （白） 罢了哇，罢了！王老爷呀！
（唱） 想当年把公子酒醉失了，
王夫人她待我恩比天高。
到如今恨无有涓滴答报，
每思起愧得我汗透衣潮。
今日里王大人放逐就道，
报答恩我替他去走一遭。
（张恩弹帽翅、捻髯。驿卒上。）
驿卒 （白） 禀老爷：又是一个京解要见！
张恩 （白） 噢！今晚间这京解也太多了。
驿卒 （白） 这一个，喝，可比那个厉害！
张恩 （白） 快请快请！
驿卒 （白） 有请京解老爷！
（驿卒下。四小校尉引大校尉同上。）
大校尉 （白） 呔！驿丞哪里？驿丞哪里？哇呀呀……
张恩 （白） 贵差在上，小官参拜！
大校尉 （白） 唗！哪有许多的拜！
张恩 （白） 贵差光临，有何事故？
大校尉 （白） 放你娘的臭屁！没事到此做甚？这里有旨，快快拿去看来！
张恩 （白） 是是是！
（张恩接圣旨读。）
张恩 （白） “史官王”——
大校尉 （白） 喳喳喳！
（大校尉两望。）
大校尉 （白） 呔！驿丞听者：圣上有旨，太师有令，限你三更三点，有了人头便罢；若无人头，要你提头来见。你要打点了！小心了！哇呀呀……
（四击头。大校尉、四小校尉同下。张恩跪送，两望，顿足。驿卒暗上。）
张恩 （白） 哎呀，不、不、不好了！驿卒掌灯，待我观看。
驿卒 （白） 是。
（驿卒掌灯，张恩看。）
张恩 （白） “史官王韶之，错办君国大事，圣上大怒，发下追骑，哪里追着，哪里斩首。”
哎呀！
（张恩掷帽、昏，驿卒以背顶。）
驿卒 （白） 老爷醒来！老爷醒来！
张恩 （西皮原板） 见公文把我的三魂吓掉，
从空中降下了杀人的刀。
驿卒 （白） 老爷醒来！
张恩 （西皮原板） 耳边厢又听得驿卒来叫，
珠泪滚滚哭嚎陶。
（白） 咳！张恩哪张恩！你哭死又有何用？想你家老爷，待你有天高地厚之恩，今日他犯罪，岂可坐视不救？啊呵有了！我不免报信与我那恩主，叫他逃走了吧！哎呀使不得！我素知我家老爷，是视死如归，耿直汉子，他不知道，还则罢了；他若知道，必定慷慨就义，岂不反来断送他的性命？使不得，使不得。这、这、这……也罢！待我用钢刀杀了这后来的校尉一同逃走吧！呃，不妥啊不妥！杀死校尉倘被徐羡之知晓，岂不把我老爷罪上加罪？哎呀这、这、这……噢、噢、噢有了！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那列国时，田光曾为太子丹自刎，樊于期曾为荆轲而割头。张恩哪张恩！难道你就死不得吗？唔，有了主意了，有了主意了。
驿卒！
驿卒 （白） 老爷！
张恩 （白） 你快去店房，请京解老爷前来！
驿卒 （白） 是！
（驿卒欲行。）
张恩 （白） 转来转来！要请先来的，不要请后来的。快去快去！
（驿卒下。张恩哭。）
张恩 （白） 老爷呀！唉！人活百岁孰有不死！与其默默而死，何若杀身成仁！今日我死，死得其名矣。
（驿卒上。）
驿卒 （白） 京解到！
张恩 （白） 有请！
驿卒 （白） 有请！
（程义上，看张恩，背供。）
程义 （念） 天地生人不重，果然面貌相同。
张恩 （白） 贵差请坐！
（张恩拂坐。）
程义 （白） 有坐。
张恩 （白） 驿卒看酒！
驿卒 （白） 喳！
（驿卒斟酒。）
张恩 （白） 贵差请！
程义 （白） 干！
张恩 （白） 贵差请！
程义 （白） 干！
张恩 （白） 再满上。
程义 （白） 酒已够了，不用了。
张恩 （白） 驿卒撤杯！
驿卒 （白） 喳！
张恩 （白） 今夜晚上，你用心服侍老爷，从今以后，再不用你伺候了。
驿卒 （白） 喳！
（驿卒退出。）
驿卒 （白） 啊，不对呀！我家老爷言道：今夜我好生伺候，从今以后再不用我伺候啦。这是哪里说起呀？噢，是啦！一定是京解给我说坏话啦。呃，不能啊，不能。好奇怪呀！
（驿卒下。张恩移椅近程义。）
张恩 （白） 啊贵差，你方才说，哪个面貌与我相同啊？
程义 （白） 我正要问你，为何与史官王大老爷面貌一般无二？
（张恩揪程义袖。）
张恩 （白） 哦，怎么讲？
程义 （白） 一般无二。
张恩 （白） 哎呀，贵差呀！既然如此，小官今晚有一难言之事，请贵差担待担待！
程义 （白） 担待就担待，看你并非做差事的。
张恩 （白） 谢贵差！
（张恩跪。）
程义 （白） 起来。担待什么？
张恩 （白） 这个！
（张恩哭。）
张恩 （白） 就是我今晚要替史官王老爷一死！
程义 （白） 啊，你、你、你敢是疯了？王老爷发配，并未犯什么死罪呀？
张恩 （白） 这个！
（张恩四望，关门。）
张恩 （白） 哎呀贵差，你还不知道么？
程义 （白） 知道什么？
张恩 （白） 贵差呀，就是你才去后，随后又来一位京解，传下徐太师手谕，要我三更三点，将王老爷首级斩杀献上便罢；如若不然，叫我提头去见！
程义 （白） 噢！有这等事！待我报知于他，同逃便了。
张恩 （白） 且慢！王大人是视死如归的硬汉子，听说此信，恐怕他不但不逃，反把性命飞蛾投火了。再说，你们逃走，我也终不免一死，与其白白而死，何若仗义而亡？来，剁了吧！
（张恩引颈。）
程义 （白） 好汉子啊，好汉子！只是你替王大人一死，过往官员到来，如何是好？
张恩 （白） 这个！有了！我不免在粉皮墙上，题诗一首，就说我嫌小弃官，量谁晓得？
程义 （白） 好，你就写来！
张恩 （白） 待我写来！
（西皮导板） 强忍呜咽把牙咬，
（西皮快板） 心酸手战难挥毫。
为愤朝政误群小，
树党营私害同曹。
陶二潜清高嫌官小，
为五斗岂肯轻折腰？
因此挂冠归隐了，
要学古代那许、巢。
书未写罢肠断了，
杀身吮血磨钢刀！
（张恩下。）
程义 （唱） 大骂羡之奸当道，
擢发难数罪千条。
我恨不得将尔生吞了，
恶胜董卓与奸曹！
（白） 哎呀且住！想我押解王大人，不意徐羡之那贼，差人追来，杀害王大人性命，虽有驿丞愿替一死，只是我与他一无冤、二无仇，叫我如何下手？哎呀！常言道得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待我甩手走了吧！
（唱） 这杀人事儿非关小，
无冤无仇怎下刀？
倒不如且远走天涯海角，
哪管它闹得一团糟。
（白） 走了，走了。哎呀走不得，走不得！我若一走，眼见忠良丧命，天下好人，无有善终。也罢！那驿丞既然愿死，我又何妨一杀？少时出来，我便咬定牙关，闭了双眼，权当他是徐羡之，举起明亮亮钢刀，狠心就是这么一下，怕他不噗哧一声，红光四溅，鲜血遍地，身首两段？哎呀呀，这样残忍，我还是下不得手啊！
（唱） 我素来仁慈胆最小，
杀鸡犹不忍下刀。
斗大头颅硬剁了，
（白） 咳！
（唱） 令人发竖身发毛。
（白） 哎呀，好怕呀好怕！你看这屋中灯光暗淡，阴气森森，好不怕人哪！
（程义伏案。）
张恩 （内白） 走哇！
（内西皮导板） 丈夫誓死把恩报！
（张恩蹉步上，咬刀，前扑后扑，起来磨刀，伤手。）
张恩 （唱） 伤手蘸血磨钢刀。
紧闭双目牙关咬，
（张恩将刀加颈。）
张恩 （唱） 拜求快快赏一刀。
程义 （白） 且慢！我剁你一刀，王老爷问起，他是你什么人，你是他什么人，我将何言答对？
张恩 （白） 哎呀贵差呀！王老爷不问便罢；若是问起，你、你、你就说我是灯棚失落公子之人，他就明白了。贵差，你不要叫我不死不活，来个痛痛快快吧。
（张恩拜，催杀，程义蹉步躲，张恩跪步追。起三更鼓。）
张恩 （白） 哎呀贵差呀！天已三鼓，时光有限。你杀我一刀，成全我了；不剁我一刀，害了我了。剁了吧！剁了吧！
（张恩送刀，挺身。程义三顿足，杀。四小校尉引大校尉急同上，抢张恩头同下。程义伏地，起，叫。）
程义 （白） 哎呀，我的干爹！
（王韶之上。）
王韶之 （白） 为何如此惊慌？
程义 （白） 噤声！大人附耳上来。
（程义与王韶之耳语。）
王韶之 （白） 噢，有这等事！“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我儿，你将我绑去献功吧！
程义 （白） 爹爹差矣！孩儿若是贪功，就不用杀死驿丞了。趁此天还未亮，快快一同逃走吧！
王韶之 （白） 走！
程义 （白） 走！
王韶之 （白） 走！走！走啊！
（王韶之甩须拉程义同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