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宝气之蒹葭之思

文 | 江徐

我们去往一个地方,也许是因为读到一段话,或者一幅画。

去南京参加读书班,早来了一天,因为想去栖霞山走走。凌晨五点半,透过酒店的窗,看见远处山脉起伏,像躺着的妖娆女子的曲线。

十月末,山上枫叶还没红。我去得早,不但省去了门票,也没有遇到游客摩肩,倒有青烟袅袅。

栖霞寺是中国四大名刹之一,在山的西麓。寺院显得空旷,放眼北望,回字朱栏,鳞次黛瓦,再往上,就是山上蓊蓊的丛林。老和尚静静站在银杏树下,形如糖人。祖堂廊下,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走近了辨认,是刘禹锡的《陋室铭》。

每到一个地方,喜欢去当地的寺庙,每到一座寺庙,最喜欢看其中禅味十足的诗句楹联。这些内容,比从书卷里读来更觉亲切。

绕过毗卢宝殿,走至宝殿后门,莲花幡长垂,晨光打在朱红蜡绿繁复庄穆的佛像上,令人不知为何想发出赞叹,似乎是为佛像,似乎是为恰好的晨光,亦或者是为它们背后说不清的某样东西。

没有香客的古寺,弥散着绚烂的宁静。绚烂是色,宁静为空。

两边挂着的对联是:

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

无机不被万里无云万里天

以往,常常读到的是南宋雷庵正受《嘉泰普灯录》中的名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一个人,若能内心澄澈,不染尘埃,就能和宇宙万物进行沟通。世界处处藏有机锋,你能否感知,能否触机,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

晨光斜照,披在松柏身上,松柏的影子印在白墙上,同样倾斜,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秋天,某个黄昏,乘车,窗外是飞驰的树与夕阳的光影。心也失散在此间。

沿着山道慢慢走,细看山岩上的千樽石佛——千佛岩,中国唯一的南朝石窟。这些历经一千五百多年风雨沧桑的石像,乍看之下,千樽一律,但如果走近,慢看细赏,你会发现,每个佛龛内是大大小小不一样的内容,不同的佛像,不同的姿态,背后还有不同的故事和传奇。

七八年前,第一次来栖霞寺,因为是假期,游人如织,我自己也是走马观花。这次因为是一个人,可以自在地走走停停,我认出了阿难与迦叶侍立两旁的佛陀、手执莲花的何仙姑……每一樽,都在某场浩劫中被砍头挖目。

明代文人张岱曾游栖霞,他带着一位仆人、一只竹兜上山,住宿三夜。“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是大可恨事。”每个人的审美真是不同,在这位享受过人间各种美物的风流才子看来,山岩雕刻佛像,如同一个人遭受黥劓之刑。或许,这是广大的慈悲——石头也是一种生命体。

秋已深,榛子纷然掉落,有人将它们捡拾,供于佛前,或多或少,每一樽都不落。有些,秋光打在佛像的脸部,龛内打扫过,非常整洁,只有一片落叶静静地躺在佛像边上。凝视之,“干净”一词仿佛被拆解、打碎、稀释,灌入心田,这份足够的干净,让人莫名产生微弱的心痛。想起年幼时,下雪的傍晚,雪已经积得很厚,只有门槛上外搓衣板大小的一块,泥土露在外面,看起来比雪更干净。

偶尔的,一片树叶随风飘落,影子投映在佛像上,斜斜地从头顶、肩膀、身体上划过,短短几秒,慵懒,漠然,像一则轻梦,又像命运的优待,借自然的机缘向我演绎天女散花,片叶不沾身的禅理。《金刚经》有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飘落的树叶、打在佛像身上的秋光、被雕凿又被毁坏的佛像,不通通是有为法,同时又是空色一体的空?

也许来得太早,又不是节假日,整座栖霞寺,只有千樽佛像与我一个过客,以及遍地秋虫唧唧。

虫叫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张爱玲写过一篇评论画作的散文。有几幅画作,让她过目难忘,其中一幅是胡金人的《南京山里的秋》。

写这篇文章时,她与胡兰成初初相识,一切才刚刚开始。虽未去过南京,因为他常在那里,又因为蒹葭之思,对她而言,南京大概也是一座含着珠光宝气的城吧。那里山与水,也便蒙着清梦的面纱,描绘起来,也是轻轻柔柔。

小路依然在着,路边的小白树已经壮可做檩。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年轻人在光滑的树上刻下爱语,直白又浅显。树干拔高,树皮皴裂,那些字的笔划被时光分崩离析,模糊了当年的誓言。

曾经写下它的人,是否依然活着、爱着?

活着的人,都在一分一秒地老去,身边的,远方的,爱着的,不爱的,都在一分一秒地老去。因此,每个人都在一分一秒地死亡,生命或者戛然而止。

山在,路在,树在,我是远道而来的看风景的人,做着迢遥的醒不过来的梦。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点击右上角“关注”,收看更多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