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乡村医生的小说
第一,“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中国作家徐行曾经说过:“现代主义不是形式主义,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真正超脱的人,其实是最痛苦的人。卡夫卡的生活本身就是艺术作品,写什么样的作品是生活方式决定的,是注定的。”[2]的确,卡夫卡的生活和写作是独特的,不可模仿的。卡夫卡,现代西方艺术的怪人和探索者,带着痛苦进入世界,带着绝望拥抱爱人,带着恐惧触摸真理,带着毁灭给自己加冕...他是现代世界唯一的“精神裸体”,独特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的创作,他的创作完成了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徐行用一句话道出了卡夫卡生活和创作的本质。
卡夫卡的生活虽然不可模仿,但他的创作却可以借鉴。的确,卡夫卡极大地影响了中国许多当代作家的创作。
1999新世纪出版社出版了影响我的10系列短篇小说,其中莫言、余华、皮皮都选择了一本卡夫卡小说。皮皮说,那些好小说“会陪你走过各种时光。”每次读的时候,无论是阳光明媚的午后还是阴雨绵绵的傍晚,都会和他们有一次交流,重点是生与死,爱与恨。”[3](P1)
“那些年我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巨大的享受和利益,今天我又从他们那里获得了。”[3](P1)这些好小说中有一本是卡夫卡的《流亡》。皮皮大学时写过一篇关于卡夫卡的学士论文,所以她对卡夫卡有过一些研究。当她在流亡中阅读时,她“经历了许多阅读感受,如冷静、紧张、恐怖、思考、钦佩等,尽管它的长度对这一点来说太短了。”[3](P12)
在影响余华的10篇短篇小说中,卡夫卡的《流亡》也在其中。余华说:“我选择《流亡》,是因为卡夫卡的叙事尺度最清晰。我的意思是作家叙事的支点在哪里……”《在流放中》清晰地展现了卡夫卡叙事中伸展开的枝叶。在对杀人机器的细致描写中,作家表达了和巴尔扎克一样准确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也在故事中。其实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这样,只是人们更容易被建筑的荒诞所吸引,从而忽略了建筑材料的实用性。”[4](P5)
面对卡夫卡的作品,余华说,“我像一个胆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着他们的衣角,模仿着他们的步伐,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地走着。这是一次温暖而复杂的旅程。他们把我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当我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们一直陪着我。”[4](P11)余华在其他地方多次谈到卡夫卡。1990年,余华在一篇题为《川端康成与卡夫卡的遗产》的文章中写道,“1986让他激动”。[5]在这一年,他读了卡夫卡的《乡村医生》,这“让我大吃一惊...让我觉得作家在形式面前是可以自由的。卡夫卡解放了我。我用三年多时间建立的一套写作规则,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垃圾。”[5]他认为卡夫卡的出现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5]卡夫卡异常敏锐的思维和他容易触及人类痛苦的特点给余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描述的是医生查看病人的情况时,发现病人身体右侧靠近臀部处有一个手掌大小的伤口:
玫瑰红,有许多黑斑,深处黑,四周浅,像软颗粒,不均匀充血,开口像露天煤矿。这是远看的情况,近看更严重。谁会遇到这个不尖叫?伤口深处有很多我小指那么大的虫蛹,紫色的尸体,还有血渍。它们正带着小白头和数不清的小腿向光爬去。可怜的孩子,你没救了。我发现了你巨大的伤口,你身上的这朵花让你走向了死亡。①
余华看了之后很震惊。这种冷静客观的对血腥事实的描述,尤其是用“花”来形容伤口,让余华大开眼界。他十八岁的旅行是在读了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之后写的。因此,我们可以说卡夫卡完成了余华的成名作。在中篇小说《1986》中,余华笔下的中学教师自残的一幕更是触目惊心:“他大喊‘哦!’然后把钢锯放在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嘴唇像手臂一样黑,颤抖着,好像在笑。然后他的胳膊用力地摆动着,每摆动一次,他就拼命地喊一声‘哦!’钢锯开始切入,血开始渗出...他喘着气,再次举起钢锯,举在眼前,在阳光下仔细地看着。然后他伸出指甲,指甲出奇的红,去抠嵌在锯齿里的骨屑,那些骨屑被鲜血浸透,在阳光下闪着红光。[6](P151-152)在这种血腥残酷的“死亡叙事”中,余华把极度冷漠、绝对超脱的叙事风格推向了极致。
1999年,余华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卡夫卡与K》的文章,专门论述了《城堡》中卡夫卡与K的关系。余华说:“人被内心的焦虑所困扰,读书不知所措。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没有人们习惯的文学出口,或者说没有其他出口。人只能留下来,尽管这个地方根本不是天堂,更像地狱。”【1】(P46)面对卡夫卡的作品,包括他的书信和日记,余华“留了下来”,仔细研究和体会。他说:“卡夫卡的人生经历不是可怕的孤独,而是一个局外人的尴尬。这是一种更深刻的孤独。他不仅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而且与他自己也格格不入。”[1](P39)至于卡夫卡的叙事手法,余华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卡夫卡的描写是如此细致、准确”,“充满美感”,“叙述犹如深渊的召唤”。在谈到卡夫卡的日记与小说的关系时,余华补充道:“卡夫卡的日记就像一些已经失去联系的小说片段,而他的小说《城堡》就像K的无尽日记。”[1](P40)余华凭借着作为作家的敏感和深刻,很快从卡夫卡身上捕捉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在影响莫言的10部小说中,莫言还提到了卡夫卡的《乡村医生》。莫言认为,好的小说应该有独特的基调。这种独特的语气“不仅仅是指语言,而是指他习惯选择的故事类型、他处理故事的方式、他讲故事时使用的形式等所有因素所营造的独特氛围”。[7](P2)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就是这样一部小说。这是一部“最典型的梦幻般的小说”。也许他写了他的一个梦。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像梦一样。每个人都会做梦,但能写出像梦一样的小说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7](P7)莫言感受到了卡夫卡独特的基调,也在小说中借鉴和表现。
宗璞开始读卡夫卡比较早,是在60年代中期。她原本读卡夫卡是为了批判他,但她发现卡夫卡在她面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这让她很惊讶。她说,“我从他那里得到的是一种抽象的或者原则性的影响。我很惊讶小说可以这样写,我明白文学就是创作。什么是创造?即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文学从你的笔开始。而其荒谬的变化绝对是真的。文革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人醒了,变成了幽灵吗?”。【8】她的小说《我是谁?《写文革时期人变蛇的异化情态》,“孟吓得像维密一样,同时扑倒在地,变成了两只虫子...维密艰难地爬行着,像一只真正的虫子,先是缩了回去,弓起了背,然后向前伸展,最后绕过了一座假山。孟显然比她爬得快。她看不到他,时不时抬头看看。”[9](P38)这种写法明显受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响。但在宗璞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公开表达了我终究是人的愿望,这也是她区别于卡夫卡的地方。在卡夫卡看来,异化是一种世界观,是一直存在的。在宗璞看来,异化只是暂时现象,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比如文革。在卡夫卡看来,变形既是形式,也是内容。在宗璞看来,变形只是形式,不是内容。在卡夫卡那里,叙事是冷静客观的,作者置身于故事之外,冷漠地凝视着这一切,而在宗璞那里,则是叙事讨论,作者置身其中,感情狂怒。最后,作者甚至站出来说:“然而,只要是在真正的春天,‘人’总会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换句话说,只有‘人’回到自己的土地,才会有真正的春天。”[9](P61)这样坦诚的讨论,已经不像写小说了。宗璞说,她的作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可以称为“表象技法”,一类是“内省技法”。后者“是透过现实的外壳写出本质,荒诞不经,不成比例,却似乎在为上帝祈祷...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城堡》写的都是现实中不可能的事情,精神上却写得那么准。他很神奇,小说可以这样写,有时需要剥去表面现象,这也启发了我。”【10】由此可见,宗璞的“内观术”显然源于卡夫卡,但宗璞并不想去完成荒诞的变形。虽然她作品中的人物都变成了“蛇”,但最终,人性还是占了上风。宗璞的另一部小说《蜗居》,简直就是卡夫卡式的寓言小说。小说中,主角的背上长了一个蜗牛的硬壳,他像蜗牛一样爬行。但与卡夫卡不同,宗璞有着强烈的社会政治意识,一有机会她就直接表现出来。
姜子丹的情况和宗璞有些相似。1983看了卡夫卡等作家的作品后,她尝试写一部荒诞的小说。这部小说“所有的细节都是真实可信的(至少表面上是真实可信的),没有一个字是令人费解的,但骨子里有一种荒诞的内核,包裹着某种险恶的真相。”[11]正是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她创作了短篇小说《黑色》、《蓝色》、《那天下雨》和中篇小说《圈子》。当时很多读者看不懂这些小说,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说,“我不认为一个作家选择错误的目标是可怕的。可怕的是根本没有目标。”[11]
格非也非常喜欢卡夫卡,并研究过卡夫卡。他曾经把鲁迅和卡夫卡作过比较分析。他说:“鲁迅和卡夫卡都是从自己的绝望处境中积累了穿透这道绝望屏障的力量,但‘希望’的不可预知性和悬浮性并没有导致他们在虚无中沉沦。从最消极最悲观的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受害者,都是受害者。正是这种炼狱般的苦难过程,为人类跨越难以忍受的黑暗境界提供了标志。”[12]“鲁迅和卡夫卡一样,深刻地感受到了存在的不真实感,即荒诞感。两人都遇到了说话的困难,说和写的文化前提不尽相同,但各自的说话方式却颇有否定和瓦解既定语言体系的意图。”[12]卡夫卡的荒诞感、言说的艰难、对既定语言体系的否定和瓦解,可能对格非的创作有一定的影响,虽然这种影响可能是通过鲁迅这个中介来完成的。
格非的小说《边缘》中有一段描写,让人想起卡夫卡的《乡村医生》。小说里有个医生叫钟月楼。“他的脸上经常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即使是在手术台上和死人玩的时候。”【13】(p 169)小说中写道,有一次医生给一个重伤的人做手术,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伤者在痛苦地颤抖和抽搐。他一边按照一定的固定程序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一边津津有味地向小说的叙述者“我”讲述着如何勾引女人:(1)钟月楼把一把镊子伸进创口,试图把弹头夹出来,几次都差点成功,但每次都是快要取出来的时候,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钟月楼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大口喘着气。
“等到女人身体虚弱的时候,你就可以撩起她的裙子,抚摸她。只要你有耐心,女人终将失败。”
钟月楼自言自语道,而站在旁边的护士似乎已经不耐烦了很久。她提醒钟月楼,香案上躺着的那个伤兵可能已经死了。
钟月楼没有理她,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门口。
……
“我觉得他真的死了。”钟月楼说。[13](170)
伤者死了,半月楼看着不为所动。一个客观、冷漠、简单的“说”字,让我们对中岳楼的情感状态一无所知。
二、通往灵魂的城堡
残雪是中国一位独立而独特的女作家,被誉为“中国的卡夫卡”。有评论写道,“如果说80年代的《老云》、《天窗》、《山上的小屋》等作品中噩梦般的意象,与卡夫卡对荒诞事物的写实、准确的描写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么在90年代创作的更为内敛、技巧、理性的小说中,我们隐约感觉到,[14]1999残雪出版了一部巨著《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更让人惊喜。残雪作品中蕴含的极其个人化的声音一直让很多读者感叹,她所书写的冷酷、变态、噩梦般的世界一直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在广袤的中国,她似乎缺少一个知音。然而,她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找到了卡夫卡,并把它当成了知音。然后,奇迹发生了。一个20世纪末的中国女作家和一个20世纪初的奥地利男作家在灵魂深处相遇并对话,是一件令人屏息的事。
半个多世纪以来,卡夫卡的评论和著述可以说是铺天盖地。存在主义认为,卡夫卡第一次看到了追求自由的痛苦和孤独。荒诞者在卡夫卡身上找到了他们需要的“反英雄”;黑色幽默派从卡夫卡身上看到的是阴郁的语气和讥讽;超现实主义见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和“超肉体感觉”;表现主义看到梦和直觉;而卢卡契只是认为卡夫卡展示了社会和阶级斗争的本质...但残雪几乎把这些评论都放在一边,把卡夫卡理解为一个作家,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小说家。在残雪看来,卡夫卡是最纯粹的艺术家,而不是道德家、宗教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批评家。他所有的作品,都只是一个不断深入考察和调查作者内心灵魂的过程。
这样,残雪似乎一下子抓住了卡夫卡最本质的东西。的确,写作是卡夫卡生活中的一切。没有写作,卡夫卡的生活会变得无色无意义。卡夫卡说:“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到对写作的专注。”当我的身体清楚地表明写作是本质上最有效的方向时,一切都奔向它,留下所有获得性生活、吃喝、哲学思考,尤其是音乐的快乐的能力。这些方面我都缩水了。”“我写作,所以我存在。“他”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把写作作为人生唯一存在方式和唯一反抗死亡手段的人。“[16]只有文字才能证明卡夫卡的存在。卡夫卡为了写作,拒绝了友情、爱情、婚姻和家庭。他选择了他害怕的孤独。卡夫卡大概可以算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作家了,他的小说表现了现代人的孤独。所以卡夫卡自己的生活和创作在这里融为一体,他成了生活中最不活跃,创作中最成功的人。
残雪对卡夫卡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深有同感。她在一篇题为《黑暗灵魂的舞蹈》的文章中写道:
正是这种写法,激化了我性格中矛盾部分的对立,内心很难得到安宁。我不能清楚地认识到内心激动的本质。我只知道一件事:没有写作我活不下去。出于贪婪的天性,我不想放弃生活中所有的亮点(虚荣、物质享受、情感等。),但写作是让亮点成为真正亮点的必由之路;在写作中,生活中所有的亮点都黯然失色,毫无意义。[17](P11)
这段话与卡夫卡如出一辙,但与卡夫卡不同:残雪并没有排斥丈夫、儿子和家庭。残雪的孤独更多的是一种灵魂的孤独。现实生活中,她比卡夫卡幸运多了。
对于卡夫卡的三部著名小说,残雪就是从这个角度开始她的解读的。残雪认为,《诉讼》描述了一个灵魂挣扎、挣扎、觉悟的过程。" K被捕的那天早晨是他内心自我反省的开始."“史无前例的自省就以这种奇怪的形式开始了,世界变得奇怪了。一种新的思想逐渐屠戮了他的行为,迫使他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重新塑造自己。”[15](P85)那么,什么是城堡?好像是一种虚无,一个抽象的地方,一个幻影,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奇怪的是,它真的存在并支配着村子里的一切日常生活,它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体现着它纯粹的、不可逆转的意志。k对自己的一切都充满怀疑和不确定,但他对城堡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15](P192)原来,城堡是人生的目的,是理想的光,它存在于我们心中。”美国”实际上意味着艺术家在精神上断奶了。如果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永远不会长大成熟,发展出自己的世界,而只能是一个寄生虫。"[15](P38)
至于卡夫卡的一些短篇小说,在残雪看来,《中国长城建成的时候》象征着“艺术家的活法”;《给某科学院的报告》记载了“猿人艺术家克服类猿天性,实现自我意识的历程”;乡村教师中的老教师体现“艺术良心”;小妇人夫妇描述了“诗人灵魂的结构”;地下的洞穴表现了艺术家逃避存在和逃避虚荣的双重恐惧。
残雪似乎以一种独特而新颖的方式解读和描述了卡夫卡的作品,这让读者在惊讶于她的敏锐、机智和个性之外,不禁怀疑残雪是在这里解读卡夫卡,还是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卡夫卡。还是真正的卡夫卡其实就等于她心中的卡夫卡?她是在看小说还是在写小说?我想,不管残雪的初衷是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随着残雪的演绎,卡夫卡在中国的“知音”会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