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泽奇《社会学是什么》:社会学的想像力

一种联系和转化的思考能力

在社会变迁不断加速的现时代,人们很容易被纷至沓来、几近爆炸的各种信息所淹没。处此情境之下,人们需要借助一种特别的心智品质,才可能获得对周遭世界及其自身的清明认识。著名社会学家米尔斯(C Wright Mills)将这种心智品质称做“社会学想象力”。 “社会学想象力使得我们能够理解历史和个人生平,以及二者在社会中的关系”,“它是那种能够从最与人无涉的、最遥远的外部变化,转化到人的最隐秘的自我特征的能力”。简言之,社会学想象力是一种联系和转化的思考能力。米尔斯认为,社会学的全部使命,就是发展社会学想象力。

半个世纪的时光流逝,米尔斯的《社会学想象力》已经成为社会学的经典。在强调经验研究、以实证科学为自我定位的一门学科中,有关想象力的言论被接受并被称颂,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观。今天,在北京大学《社会学导论》的课堂上,面对刚刚迈入社会学门槛的莘莘学子,我总会在第一讲就介绍这一伟大的观念。我要传达的信息再清楚不过:除了他们即将从教科书中接触到的各种具体理论、方法和研究技术之外,学习社会学还有着更重要的要求和目标,那就是社会学想象力的培养。乍看上去,尤其是与系统扎实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技术的训练相比,社会学想象力的培养多少有些“玄虚”:前者似乎是有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稳定的投入总能换回预期的回报;后者则难觅捷径,纵然使出十分气力,却往往无功而返。但是,即便一项经由系统扎实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技术指导的经验研究,如果不能体现出一定程度的社会学想象力,则既无跻身人类知识殿堂的学术资格,也无启发人类实践的人道意义,不过是在众多的出版垃圾中增添一份新的垃圾而已。一旦明白(认同)这一点,在社会学训练中,还有什么比追求社会学想象力更为紧迫和重要的事情呢?

有人会说,社会学想象力是一种类似天分的东西,韦伯有,费孝通有,没有这个天分的普通人就只能认命做技术活。还有人会说,社会学想象力是一种类似艺术灵感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这两种看法都似是而非,虽然缺乏系统成熟的训练程序,但社会学想象力的培养并不真的玄虚。理论学习就是提高社会学想象力的一条重要途径,除此之外,历史视角是另外一条重要途径。本文即着重讨论历史视角与社会学想象力之间的内在关系。

请首先允许我借用伯格(Peter Berger)的论述,来进一步丰富社会学想象力的内涵。伯格说:“社会学给我们的首要启示是,万事都不像表面上那样。”他又说:“社会学让人着迷之处,在于它让我们能够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我们生活的世界。”举例而言,“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是现代西方人的公***信仰,但是,只要深入研究就会发现,丘比特神箭似乎不是为男女之间狂烈的、不可阻挡的情感所驱动,而是更多为阶级、教育、种族、宗教背景等路线所引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伯格将“揭露”视为社会学的主旨:社会学对人们视做当然的一切说法都表示存疑,以某种审视的眼光去揭穿人们用来相互掩饰自己行为的各种借口。在此,伯格凸显的是社会学的批判性(在英语语汇中,critical, critique是远较中文词“批判”温和、中性的词汇)。这种批判性,在米尔斯的社会学想象力概念中,虽未获清晰申明,但亦是其题中应有之义。如前所述,米尔斯的社会学想象力,是理解个人生平和历史之间关系的能力,是将个人在其周遭遇到的问题与社会结构中的公***议题之间建立联系的能力;当人们这样做的时候,必然会质疑过去视作当然的现象和说法,必然会从个人和社会结构两个方面产生批判性思考。社会学想象力和批判性,可以说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

没有“时间”和“地点”的社会学研究

不过,就在米尔斯和伯格写作的年代,那曾经在社会学先辈大师(马克思、涂尔干、韦伯、曼海姆)作品中大放异彩的社会学想象力已日渐式微,社会学的迷人魅力正日渐消退。在我看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学与历史学的渐行渐远。社会学是所谓“双元革命”的产物,创立之初的社会学,正是以解释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历史(起源、它们引起的震荡以及后果)而获取在学科阵营中的合法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学“出身”于历史学。早期的社会学家大多能够充分地在他们的研究中运用历史资料,譬如托克威尔的“民主的模式”,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及资本主义理论,涂尔干的“分工论”,韦伯的“科层制”及“权威”理论,无一不是建立在对历史资料分析的基础上,就此而言,都可以称做“历史研究”。但是,他们又都无一不致力于从人类历史中找出一种“超越历史”的时间模式,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所做的工作又具有一种摆脱历史学、与历史学划清疆界的内在倾向。这种对历史学的贬低态度,连同他们对客观化及规律的追求,产生了一种更加类似“后设史学”(meta history)或者“历史哲学”的东西。

社会学与历史学的真正分裂是在20世纪20年代,主要是马林诺斯基功能论的影响:对习惯和制度的解释,由过去的根据社会演化和社会扩散,一变而为根据其社会功能所取代。这种非历史的倾向,在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那里得到进一步发展:它试图找出一个社会体系中的基本结构,就像新古典主义经济学找出所有市场经济体系中的基本参数一样。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也就是米尔斯和伯格写作的年代,结构功能主义如日中天,当时的主流社会学以探寻普遍规律为宗旨,致力于以因果率或自然规律来描述和解释世界,强调结构在形塑历史中的决定性作用。历史取向和历史敏感性在主流社会学中逐渐沦丧,出现了所谓的“没有时间”和“没有地点”的社会学研究(Charles Tilly的批评)。

当时,美国在各个方面的发展似乎都让人们接受历史已经“终结”这个论断:政治知识分子宣布“意识形态的终结”并且欢庆一个以技术手段为政治中心的全新历史时代;政治学家和历史学家关心前所未有的“富足”和“***识”的议题;结构功能理论和多元政治理论结合起来,将历史看做一个有效率的、追求均衡的和具有自身政治目的的过程;发展理论(尤其是现代化理论)和趋同理论提出了以当代美国为模块的发展的最高阶段——这些观点和看法创造了反历史的效果:如果现在是作为一个既有效率、又具有自身目的的历史过程的结果而出现的,如果多元主义理论推崇的利益群体政治代表了一个“成熟”的政治社会,如果世界上的其它国家正在现代化成一个美国的翻版;那么,过去(历史)和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尽管标榜价值中立,标榜客观性,主流社会学实际上正沦为现实的卫道士。

“过去”何以能走到“现在”?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米尔斯对“反历史”的“宏观理论”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他呼吁“每一门社会科学——或者更恰当地说,每一门经过慎重考虑的社会研究――都需要一个历史的观念领域和充分地利用历史资料”。

丧失历史视角导致社会学想象力的沦丧,已如上述;那么,恢复历史视角又如何可能正面提升社会学想象力呢?对于社会学而言,采纳历史视角并不是如传统兰克史学一样仅仅是弄清楚过去“究竟是什么”,而是要回答“过去何以能走到现在”这样一个基本的问题。毫无疑问,连接“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是只此一次发生的过程、事件和各种历史现象。但是,是哪些因素造成了这“只此一次的历史”?当社会学家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厌其烦地去揭示这“只此一次的历史”的各种限制条件的时侯,他们实际上从理论上恢复了在历史过程的各个时点上存在过,但却最终丧失了的各种可能性。由此,他们将行动者和历史再一次带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并揭示出人类行动的潜在选择,而那将种种历史可能性排挤出局的现实,其合理性则不可避免地面临质疑。在坚持历史视角的社会学家那里,通向现实的那一条线索(譬如工业化、科层化等历史过程)虽然真实而清晰,但是未必比其他线索(或者隐而不显,或者断断续续)更加优越:现实虽然不是历史过程随意造就的产物,但现实也不决定地非得是现在这个样子。

先让我们来看看我们今天的一种“现实”。今天,大多数发达国家的人民都生活在城市中,有一份与自己一日三餐没有直接关系的工作,将一天的时间分为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将工作场所与其他场所截然分开,空间的移动靠的是非人力的交通工具,住在可以远离节令和四季循环的房子里……总之,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大多数事情,在性质上都具有极强的功效。这一切已经成为现代社会每个人朝夕面对的生活处境,人们习以为常,并且沿着这一方向(功效性增强)继续向前推进。与这一模式相异的状态,譬如偏远的农村,则被人们视做前现代时期的残余物,迟早要归于文明的大潮中。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当然知道过去不是这种样子,但当他们毫无戒心地接受现实的时候,他们实际上虚置了过去,因而也不可能(或者是不愿意)真正了解过去。勒费弗尔(H. Lefebvre)指出,对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来说,“诸如手势、文字、器物、容具、衣着等等”都承载著“风格”的印记,文学、艺术、客体乃至一切存在都充溢著“生活诗意”(poetry of life)。生活在“功效性”时代的人也许会指责这是对过去时代的浪漫化描述,但是,其他很多材料均表明,过去时代的人对“诗意化生活”的接受,如同现时代人们对“(以功效性为目标的)公式形态生活”的接受一样,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方式,并不像现时代一提起“诗意”就联想到的做作——在现时代,人们寻找“诗意”需要超出日常生活处境之外,譬如大漠荒丘、清风明月、烛光假面,以这样的经验理解前人当然很困难。

是什么力量将充溢着“生活诗意”的过去引导到“公式形态”的今天呢?最易观察到的是工业化,而在更深层次上,则是工具理性的发展和扩张。一部西方社会从中古过渡到近代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工具理性产生并扩张、价值理性式微的历史。工具理性将自身呈现为近代理性主义的最高级的形态,任何不适于工具理性模式的概念以及任何不具备直接功效性的制度,都时刻面临着被当作前现代时期的残余物来对待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不计其数的概念、价值、信仰、规范和制度都被纳入“残余物”这一不受欢迎的范畴之内,从而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这多种力量,汇聚成一个看似无可阻挡的历史过程,造就了我们深受其惠同时又备受折磨的现实。韦伯以异常冷峻的眼光分析这一历史过程,指出人类正无可挽回地逼近那个他称为“铁笼”的残酷无情的归宿:“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这个废物幻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主张价值中立的韦伯,在他所做的这样一个极度悲观的预测中,却毫不掩饰他对现实的厌恶。

距离韦伯发出那悲凉的预测已经一百年,一方面,我们可能比韦伯时代更加强烈地体会到那将我们推入“铁笼”并强行禁锢的巨大力量;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更多透漏光亮和新鲜空气的缝隙。还是谈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吧。2005年,从有关“汉服社”、“桃花诗社”等众多报道中可以看出,在部分都市人群中(尽管还是很少数),人们已经不仅是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和兴趣追求来结成这类社团,而且是出于对一种生活方式的认同,开展有意识的实践。宽袍长袖,一唱三叹,尽管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矫情的成分,但在很多实践者那里,“慢的功夫”、“生活诗意”已然成为自己内在需求的日常生活表达形式。仅由这小小的缝隙就断言“铁笼”的崩塌自然太过天真,但是假以时日,谁又能否认它们成长为人类冲决“铁笼”的逃生口的可能性呢?

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意识到,造就现实的历史过程将很大一部分人类经验排挤出局,如果社会学家只把关注的焦点放在“既成的现实”上,这无异于公开地为现实辩护。这样一来,社会学就只能让自己立足于一个非常褊狭的基础上。这一褊狭的基础虽无妨社会学去追求自身的精致和完满,但却会使得这门学科离米尔斯指出的“让人们认清历史结构和自身的位置”的智识前景越来越远。唯有保持历史视角的社会学研究,因其对现实的批判性,才有能力为社会大众提供有益的知识,并最终将社会大众武装成一个个具有社会学想象力的行动者,以增进人类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