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而为百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呜呼,立言的价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一个普通人却成为千百代的榜样,一句话却成为天下人效法的准则。
(一)
一般说来,人们将龚自珍“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诗名理解为诗人的自谦,但仔细想想,龚自珍其实一点都不谦虚。每逢衰世,陋习沉淀日久,积重难返,要“开风气”谈何容易呵?而龚自认为开了一代新风气,即是开先河的一代宗师,这如何能算谦虚呢?
说这到里,我又想起了李时岳先生的故事。时岳先生是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的一代宗师,对洋务运动的研究实是开风气之先,应该说,改革开放以来,洋务运动及李鸿章等人之所以有现在这么高的评价,与时岳先生的潜心研究和风发议论是分不开的。十几年前,时岳先生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他的研究是“但开风气不为师”,他只是当了个“排头兵”,在前面冲锋陷阵而已。据我了解,时岳先生并不是个谦谦君子,他有时是锋芒毕露的。但他所谓的“开风气”和“排头兵”确是他的自谦之语。不过,在我看来,“开风气”和“排头兵”已是十分高的评价了,与“自谦”一词实在挨不上边。
自古文人相轻——“文章是自个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骨子里真正自谦的文人学者实在是凤毛鳞角。不过,有比龚自珍更不谦虚的人,那就是梁启超。
任公有《自励》诗云:
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如果说“著论求为百世师”还只是表达了诗人某种愿望的话,那么“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则有目空一切的味道了。他还有更狂的自我评价,我在后文中会说到。
不过,凭着任公在学界、政界的辉煌履历和成就,他要骄傲一下子,谁也奈何不了他。任公之著述洋洋洒洒过千万言,任意拣一篇出来即是可为“百世师”的煌煌大著。我们今天且说说他那册垂范“百世”的《清代学术概论》。
(二)
早在1902年,年仅29岁的梁启超便已写成《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表明他对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历史有了一个比较系统的看法,受到时贤好评。此文与十八年后写就的《清代学术概论》一脉相承:“余今日之根本观念,与十八年前无大异同,惟局部的观察,今视昔似较为精密。”(《自序》)
1920年,蒋方震著成《欧洲文艺复兴史》一书,求序于任公;而任公花了十五天的时间写成的序言,其篇幅与蒋氏的原书不相上下,只好“宣告独立”,出版时改名为《清代学术概论》,反过来又邀序于蒋氏。序言与原书篇幅不相上下,在中国学术史上恐怕是没有先例的。
清代学术前期以“考证学“为主,后期以“今文学”为主(“任公所称的“考证学”,又称“汉学”、“朴学”,现在一般称为“考据学”,其名不同,其实一也),《清代学术概论》即以此两“学”为主线来介绍、评论清代学术。
该书***分为三十三节,但只有序号,没有题目。我在阅读过程中根据内容给每节拟了个题目,简述如下:
一、 学术思潮及其分期
任公认为,自秦以降,确能成为学术思潮的只有四个: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明
之理学、清之考证学。
佛说一切流转相***分四期,即生、住、异、灭,任公认为,每个学术思潮亦可分四期,与佛相一一对应为:
启蒙期——生;全盛期——住;蜕分期——异;衰落期——灭。
二、 清代学术思潮四期及其代表人物
启蒙期:顾炎武、胡渭、阎若璩;
全盛期: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
蜕分期:康有为、梁启超;
衰落期:任公认为,清代学术思潮之蜕分期,同是也是衰落期。此期犹有一二大师:
俞樾、孙诒让,以及俞氏弟子章炳麟、绩溪诸胡之后的胡适(我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胡适不是绩溪诸胡之后,是任公错了还是别人错了?存疑)。
三、 宋明理学之根本缺憾
四、 顾炎武
五、 阎若璩、胡渭、毛奇龄
六、 黄宗羲、万斯同、王夫之
七、 颜元
八、 梅文鼎、顾祖禹、刘献廷、傅山
九、 启蒙期总结
十、 惠栋
十一、戴震
十二、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
十三、全盛期总结
十四、考证学成果(一):经学、小学、音韵学、曲章制度、史学、地志。
十五、考证学成果(二):地理学、天文算学。
十六、考证学成果(三):金石学、龟甲文学、校勘学、辑佚。
十七、考证学的治学方式
十八、考证学兴盛的原因
十九、考证学的对立面:桐城派、阳湖派、章学诚
二十、清代学术蜕分的原因
二十一、经学今古文之争
二十二、龚自珍、魏源
二十三、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
二十四、康有为的《大同书》
二十五、梁启超简介
二十六、梁启超评价
二十七、思想界“慧星”谭嗣同
二十八、对今文学的反动:章炳麟
二十九、光宣间“新学家”
三十、晚清佛学
三十一、清代文学、艺术
三十二、清代自然科学
三十三、感悟与期望
那时候的学者编撰的书存在体例问题,我们现在已不习惯这种体例。我试着将上面的三十三节内容重新编排一下,可能更方便阅读:
一、清代学术思潮概述(对应一至二)
二、考证学(对应三至十九)
1、考证学之启蒙期(对应三至九)
2、考证学之全盛期(对应十至十三)
3、考证学的学术成果(对应十四至十六)
4、考证学总结(对应十七至十九)
三、今文学(对应二十至二十八)
四、清代其他学术概述(对应二十九至三十二)
五、感悟与展望(对应三十三)
(三)
《清代学术概论》以时代推移为经,以学派、人物为纬,概述和评论了有清一代(上自顾炎武,下迄章炳麟)的学术成果和学术思想,提纲携领,凝炼简洁。该书以“考证学”和“今文学”为中心内容,旁及科技、文学、艺术等各个方面,所涉及的人物和著作成百上千,而任公仅以十五天的时间一挥而就。如果平时积累不够,或有足够积累,而消化不良,都是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的。任公之才情于此可见一斑。
既为“概论”,当是以“论”为主。任公的性格以坦率、耿介著称。他在书中对各派学者的成就都作了简要、直率的评价,下笔不留情面。例如,他评价有清一代文学、艺术都不行时,便如此点评:吴伟业“靡曼”,王士祯“脆弱”,龚自珍“粗犷浅薄”,“袁(枚)、蒋(士铨)、赵(翼)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三十一)当然,任公的评价也许失之片面,当我们记起“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赵)等人的诗句时,对任公的评价便不免生出“轻率”的想法。然而,就个人魅力来说,任公的这种性格是特别可爱的,我宁可听偏激甚至错误的评论,也不愿看到好好先生似的隔靴搔痒。
对于考证学,任公不惜笔墨评介了戴震这个考证学的集大成者:“盖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之言不信也。”(十一)我们由此想到了胡适和陈寅恪的为学之道。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无证不信”、“于不疑处存疑”,陈寅恪在普通的史料中“发前人未发之覆”等,与清代考证学应该是一脉相承的。所以任公说:戴震的“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以赖以成立。”(十一)
在今文学方面,任公重点评介了康有为和他自己。
他极推崇康有为,认为康是清代“今文学运动”的中心人物和集大成者,对其名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大同书》评价甚高,认为是“思想界的一大飓风”。同时他也指出乃师的不足之处:“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二十三)
任公在《自序》中说到:“‘今文学’之运动,鄙实为其一员,不容不叙及。本篇纯以超然客观之精神论列之,即以现在执笔之另一梁启超,批评三十年来史料上之梁启超也。其批评正当与否,吾不敢知。”
且看任公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他深信自己文章的魅力:“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二十五)对自己在思想界的深远影响也毫不讳言:“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二十六)任公骄狂可爱之性情于此展露无遗。
同时,任公对自己的不足也十分清楚:“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他有句名言,即“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有人则讥之为“流质多变”。任公分析自己经常前后矛盾的原因时说:“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藩,便加论列,故其所著述,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可见,他对自己的草率是颇有自识之明的。他自责说:“晚清思想界之浅薄,启超与有罪焉,”(二十六)颇有“铁肩担道义”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