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小说原著
墨水白色
活着,没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光的中心,一片寂静。
——(英)T.S艾略特①:《荒原——死者的葬礼》
麻婆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眼神有些痴呆,思绪迷失在对一个事件的思考中。她瘦弱的身体被盛开的白色、黄色和紫色的纸花包围着。现在是4月4日,1995,清明节要到了。我坐在异乡古城小旅馆昏暗的房间里,回首五十年前的往事。我现在的处境和五十年前的麻婆有些相似:孤独。夜幕降临时,我关掉电视,走出房间走到街上。在一个十字路口,被灯光模糊的柏油路上,我看到了几堆燃烧的纸在风中挣扎燃起的火苗。火焰的热浪卷起纸张的残骸在空中飞舞,在灰红色的路灯下闪烁。这个场景让我想起清明节已经到了。我不知道那些蹲在地上用棍子翻着纸片的时髦女性在祭奠谁,也许是她们的父母,也许是她们的同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生前死后的同龄人。就像远方的一场雨。雨与我无关,就像他们现在祭奠的逝者。大部分尸体都是火化的,没有墓穴,所以这些女人只能用这种简单而特殊的形式祭奠死去的亲人,这让我又想起了麻婆。
五十年前的清明节,麻婆死于一场大火。这种情况相当于现在火葬。麻婆什么也没留下,她的尸体被熊熊大火烧成了灰烬。《县志》记载了麻婆的死亡过程。我在过去的时间里看过死亡的过程,记在心里,以至于现在看起来有点恍惚。我穿过燃烧的纸张和流动的人群和灯光,选择了路边一个临时的小吃店坐下。在等羊肉烩面的时候,我的眼睛还是被烧纸吸引住了,脑海里呈现出一望无际的荒野。在绿色的麦田里,我手里拿着一根刚刚吐出新叶的柳枝,跟着父亲走向坟墓。父亲的大脚在潮湿的田埂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爸爸来到坟前,在春日的阳光下脱下外套,给一个又一个坟添土。他每加一个爸爸,都会对我说些什么。
爸爸说,这是你爷爷。
爸爸说,这是你的牛奶。
爸爸说,这是你爷爷。
爸爸说到老人就停下了手里的铲子。爸爸说你爸爸被日本人杀了。他是我们镇上有名的造纸商。
爸爸愣了一下,指着另一个坟说,这个坟是你老娘的。唉,可惜只是一座空坟。你家老太太被火烧死了,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爸爸抬起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片粉红色的桃树林,几只燕子在绿色的麦田里飞翔。但是,今年回不了老家了。我只能回忆在异乡的旧时光。回忆人类的过去让我感到悲伤和空虚。空虚中,我吃完了那碗无味的徽面,走出了店铺。当我经过路口时,我看到一个卖卫生纸的女人,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着我说,你要吗?
我朝她点点头。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扔在她的地摊上,她就递给我几叠纸。站在异乡的街头,手里拿着纸,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从哪里拿它去烧我手里的纸。我不知道燃烧的火焰会在哪里祭奠亡灵。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十字路口。我蹲在一个漂亮女孩面前,用她手里的火把我手里的纸烧了。火光中,我看到了女孩悲伤的脸,心里涌起了一种同情。
我说,不要太难过。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了她正在燃烧的纸张上。燃烧的纸在她的视线里慢慢燃尽,然后她把她的棍子伸进我烧了一半的燃烧的纸里,火焰在她的煽动下又跳了起来,直到燃烧的纸燃尽。最后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对我说,走吧。
我说了,走。
似乎在这一刻,我们已经排除了彼此之间的陌生,我们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了。我们一起走在路边的树荫下,我听到她的高跟鞋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水泥地面。她是谁?不合群?一个性上瘾者?不,不,我不能这样猜测她。她是女孩还是年轻女子?是什么让她对我这样的陌生男人产生了信任感?那是刚刚烧掉的那堆纸吗?也许是这样。那些死人把我们联系起来了吗?真的是这样吗?我一边陪她走一边看着她。她的长发随风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反正我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了。我犹豫了一下,看着她走路的姿势。她走路的姿势让我在树影斑驳中前行。她的高跟鞋一次又一次的敲着水泥地面,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很轻,没注意就淹没在嘈杂的夜色中。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我说,你长得像他。
谁啊。我看着她说,我像谁?
她说,我男朋友。
是吗?我摇摇手说,如果是这样,我很开心。
可惜他死了。她看着我,愣了一下,说她死的太突然了,连给我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实际上我感到惊讶和惊讶。我看着她痛苦的脸安慰她说,不要难过。很多死亡都是这样的。突然,人的生命像鸡蛋一样脆弱。如果你不小心把它摔了,它会摔碎的。
嗯,他很坚强,但是很难接受他死了就死了。
他多大了?
还不到二十五岁。
他生病了吗?我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唐突,就加了一句,比如。
车祸。她说他死于车祸。
哦...这次我真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说,你刚才给他烧纸了吗?
是的,她停顿了一下说,你呢?你支持谁?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惊讶。你不知道你为什么烧纸?不知道给谁烧纸
我想是人类。我嘀咕了一句这样的话。
人类?
也许,对于死去的人类来说。当我看到许多人在路口烧纸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太太,她在五十年前的一场火灾中去世了。
五十年前?
是的,我说,当时日本人还没有投降。
哦。她似乎在思考一些问题。她说,你是在给一个没见过面的人烧纸吗?
是
她说,你对她的感情是从哪里来的?
她的问题一下子打断了我的思考,脑子一片空白。她看着我说了一会儿,就因为她是你老太太?
我说,可能是这样吧,是血缘关系。我想,那其他成千上万的死者呢?它们每年都像树叶一样落下来,我从来不去想它们。想到这,我摇摇头,对她说,不只是这样。说完我就不说话了,我们又默默的走了。在一个公园门口,她停了下来。她说,我们进去坐会儿好吗?
我说好吧。让我们一起去公园吧。晚上的公园仍然对游客开放,甚至不收门票。我跟着她去了公园。公园里高大的树冠和路边的树木让光线变得很暗。狭窄的小道上很少见到游客。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她有什么企图吗?她想带我走出公园,走出灌木丛。有多少人带着锋利的刀?不,不,我很快否定了我的想法。我身上没带钱。我害怕什么?这是婚外情?不,不,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可能和我一样是个孤独的人,想找个人陪她度过这孤独的时光。可能她伤心难过,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认为。我跟着她来到一个长椅前,她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坐一会儿呢?
我说好吧,坐一会儿。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风吹过,身后的树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些灯光从远处的建筑中照射出来,落在我们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小湖中。湖水在春风荡漾,所以那些灯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跳动。她坐在我旁边,我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她突然转头看着我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是的,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说,我是来校对手稿的。
我知道。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你知道吗?
她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打了你的手稿。
我有点惊讶。我说,你打电话了吗?你说的是什么手稿?
她说,你不是叫白墨吗?
是的,我说,我叫白墨。
你写了一本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的书,是吗?
哦,我突然明白了。我说,你是印刷厂照排室的吧?
是啊。她说,你不认识我?我的名字是罗燕。
罗燕?没听说过罗燕。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我在楼上见过你,也看过你的照片。你看起来很像他。
比如谁?我问了之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罗燕说,我的男朋友。
我的心情不自禁地紧缩起来,头皮发麻,看起来就像那个死人。
罗燕说,你冷吗?
我不冷。
她拉了我一把,说:你在撒谎。你的手很冷。然后她向我这边靠过来,她说,坐近一点,这样我们都会暖和一点。在我意识到之前,她的身体已经靠在我身上了。她的胳膊搂着我的腰,我很激动,就抓住她的手握着。她的小手冰凉柔软,仿佛没有骨头。
罗燕说,你书里那个扎花圈的女人是你的老太太吗?
我说,是的。
罗燕说她真的被日本人强奸了?
是的,我说,我父亲是我们何英镇的著名画家。1945年初,驻扎在我们镇上的两个日本鬼子被游击队打死了,于是日本班长带着我家老头去给那两个死鬼子扎花圈,可是我家老头没扎,就被日本人打死了。后来日本队长来我爷爷家,让我老太太绑。晚上日本队长强奸了我家老太太,我家老太太一怒之下杀了日本人。
罗燕说,日本人强奸她时,她杀了他吗?
是的我说,就在这时,我的老太太摸到了一把剪刀,用很大的力量扎进了日本人的脖子。
罗燕说她后来放火烧了房子?
它在燃烧。当时我老太太家里堆满了稻草和装订纸品的各种颜色的卫生纸,我老太太点燃的火很快就点燃了。
她死于那场火灾,不是吗?
是的,我说。罗燕紧紧地搂着我的腰,我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我们都沉浸在灰暗的光线中,我突然发现,我们其实是坐在那个小湖边。夜风吹过湖面,打在我们身上,打在我们身后的树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感觉到罗燕的身体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中晃动。我说,你冷吗?
罗燕说,我冷。
我伸出手,把她抱在腿上,紧紧地搂在怀里。
罗燕说,你见过那个湖吗?
我说我看到了。
罗燕说,你知道这个湖以前在哪里吗?
我说我不知道。
这曾经是一个集体坟墓
万人坑?
是的,日本人在这里的时候杀了很多人,都是杀了之后来的。
是吗?然后我把她抱得更紧,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湖面上跳跃着一些零碎的灯光。那些光仿佛是多年前死者的眼睛。
罗燕说,白墨,如果一个人死了,他还有灵魂吗?
我说我不知道。
是的,罗燕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罗燕说,如果我现在是一个灵魂,你信不信?
我笑了,我说,你真会开玩笑。然后我把她的脸捧在手里亲了亲。她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我们开始在昏暗的灯光下在公园里,在湖边的长椅上做爱。夜风吹动我们身后的树叶,如同许多双手在拍打。我想,这是不是某些死人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发出的声音?直到那天晚些时候,我才和罗燕分手。回到旅社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被铃声吵醒。
然后我又想到了罗燕。我想,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她了?一想到罗燕,我就很快穿好衣服。我得去照排室见她。罗燕,我心里说,在我们分手后的短时间内,我有一种想再见她的愿望。
我穿上衣服,洗了把脸,去了印刷厂的院子。透过春天的阳光,我看到二楼照排室的门半开着。我想都没想,迅速穿过空荡荡的小院子,来到印刷办公楼的二楼。走在走廊里,我尽力回忆罗燕的样子,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就是想不起罗燕的脸。我站在照排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推门进去。照排室里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他们的面孔我很熟悉。他们都穿着白大褂,但是谁是罗燕呢?我想其中一个一定是罗燕,所以我试着大声喊,罗燕。
敲键盘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四个女生同时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过头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女孩问,你说什么?
我说,罗燕。
四个女孩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另一个女孩说,你知道罗燕吗?
我说,罗燕没来上班吗?
工作?胖姑娘说,什么班?她半个月前去世了。
我的头皮爆炸了。我说,她死了吗?你是怎么死的?
胖女孩说她在公园的小湖里淹死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她为什么会死?
还有一个女生说男朋友不要她了,就投湖自尽了。
她男朋友呢?
胖女孩说她去日本留学了。
我的天,我说这话的时候觉得头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照排室的。春天的阳光照射在走廊里。我抬头看着太阳,感觉无数五颜六色的光点向我压来,让我无法忍受。那些彩色斑点泛滥之后,我的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写于1996年1月。
(1) ⑴T.S .艾略特(1888 ~ 1965),英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其主要诗歌《荒原》是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里程碑。1948获得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