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大地上的家乡》

那一刻,我知道每个黄昏的太阳,其实都落在我的家乡。我家乡的崎岖道路、土墙房屋,以及鸡鸣狗吠的声音、孩子哭喊的声音、牛哞马嘶的声音,都被落日照亮,一片辉煌。

时间在一年年地经过村庄,用一场一场风的方式,用人们睡着醒来的方式,也用一个孩子孤独寂寞地长大,和一村庄人悄无声息地老去的方式。时间把它的愁苦和微笑留在一个人的脸上,也留在路边一根朽木头上,时间的面目被一个乡村少年所看见,整个村庄大地是时间的容颜,一村庄人的生老病死是时间的模样。

或许只有离开家乡,才能看见家乡,懂得家乡,认领家乡。我知道,那个尘土草木中的家乡,已远在时间之外,又近在心灵之中。

我们都是注定要失去家乡的人。当以前的村庄不能再回去,家乡只是破碎地残存于大地上那些像家乡的地方。

在这个有菜地和果园的大院子里,我读书、写作、劳动时,我又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劳碌,看见自己年轻时的眼光和心境,又看见大地上完整的黑夜和白天。我在满院子的旧事物中,闻到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村庄的味道,它让我虽然身处异乡,却有了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

我在这样的院子里,一岁一岁地感受自己的年龄,也在悉心感受着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落。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看到身边树叶在老,屋檐的雨滴在老,虫子在老,天上的云朵在老,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得苍老,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

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

在那样的家乡土地上,人生是如此厚实,接天连地,连古接今。生命从来不是我个人短暂的七八十年或者百年,而是我祖先的千年、我的百年和后世的千年。

家乡让我们把生死连在一起。因为有家乡,死亡变成了回家;因为有家乡,我可以坦然经过此世,去接受跟祖先归为一处的永世。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累累尘埃中,需要我们去找寻、认领。我四处奔波时,家乡也在流浪。年轻时,或许父母就是家乡,当他们归入祖先的厚土,我边成了自己和子孙的家乡。每个人都会接受家乡给他的所有,最终活成他自己的家乡。

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家乡。

而在更为广阔的意义上,一粒尘土中有我们的家乡,一片树叶的沙沙响声中有我们的家乡,一只鸟飞翔的翅膀上,一朵飘过的白云之上有我们的家乡。一场一场的风声中有我们的家乡。一代一代人来了去、去了又来的悠长时间中,我们早已构建起大地上***有的家乡。

多少年来,当我在陌生城市的黄昏,看见那个扔在远处的村庄并开始书写她时,那个草木和尘土中的家乡,那个白天黑夜中的家乡,被我从大地尘埃中拎起来,挂在了云朵上。

那是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