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卷六(5)

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锻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用言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齐,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谕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养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 两句合说一件。 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愤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愤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功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 ? 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天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瞆,更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已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 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靠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达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辂,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下事看了。?

 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直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