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的社会内涵
钱钟书的《围城》是一部意蕴丰富的小说。体现在生活的内涵、作者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以及他独特的“艺术世界”上,并不是读者一眼就能看清楚的,需要反复琢磨,深入体味。小说基本采用现实主义手法,整体结构具有象征性,是一部带有“现代主义”味道的道德小说。它的丰富含义需要用“剥笋”的阅读方法一层一层地去发掘。
第一个层次,如该书出版的序言所说,是“写现代中国社会的某一部分和某一类人物”。具体来说,就是对抗战时期中国古代世界的描写,包括对大陆农村原始、落后、封闭的揭露,对教育界、知识界腐败的讽刺。
方鸿渐、等人长途跋涉到大陆求职期间所写的小说,以人物的经历为线索,把封闭的乡镇里的种种污秽“翻个底朝天”,如“欧亚饭店”的“跳蚤跳蚤大会”,鹰潭小饭馆里卖的装着虫蛆的风干肉,用嘲讽的笔触勾勒出各种民俗风情,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种描述并不是出于好奇,很自然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
小说还用了更多的篇幅写“三闾大学”的乌烟瘴气。学校当局不择手段,争权夺利,教职员工相互勾结。方鸿渐在乱七八糟的世仇中左拥右抱,筋疲力尽。这些描述揭示了从教育界的脓血中看到了社会的坏疽。
小说意蕴的第一个层次是对生活的描写。作者客观尖锐地揭示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些落后景象、停滞不前的氛围和种种丑恶的世态。这部小说“反映”了特定时期社会生活的矛盾,揭露了抗战时期教育的腐朽,批判了站在时代潮流之外的知识分子的空虚和苦闷,具有“理解”历史的价值。
第二个意蕴层面是“文化反思层面”。《围城》从反英雄的角度刻画了知识分子英雄,其观点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同类作品中表现出独特性:它不仅揭露了“新儒家森林”的弱点或探索了知识分子的道路,而且试图通过书写“新儒家森林”来反思中国传统文化。作者的重点是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而这种反思和批判并不是像五四以来许多作家所做的那样,通过塑造旧知识分子的形象来实现的,而是通过塑造“最新”文人的形象来实现的,即主要通过塑造一批留学生或“先进”知识分子来实现的。
方鸿渐是《新儒林外史》中的代表人物,他有点像《北京人》中善良的“废物”曾,在某些方面又有点像《家》中的“好人”觉新。但钱钟书的批评要犀利果断得多,少有遗憾。小说表现了方鸿渐在爱情和婚姻问题上的优柔寡断,在事业和人生上的软弱、被动和不上进,尤其是懒惰和虚荣,成为他的心理特征,得过且过是传统文化中惯性铸造的性格。方鸿渐虽然出过国,在某些方面和名称上是“新”的,但内心是“旧”的,也可以说是“新旧杂糅”,“旧”的成分起主要作用。这是一个矛盾的角色。小说写他一次又一次遭遇人生挫折,总是那么苦恼,那么不值钱。这其中当然有社会原因,但小说更多展现给人们的是他懦弱性格的文化根源。方鸿渐对封建秩序绝望,从方鸿渐与父母公婆的精神冲突可见一斑。但他对传统文化的腐朽还是有很多留恋,或者说他被传统文化铸造的懒惰无能的性格注定了他是一个在现实社会中找不到位置,无法实现自身价值的“多余人”。把他的“旧”性写在小说里,必然会对外来文化和竞争进取的现代精神产生本能的抗拒。方鸿渐虽在国外多年,但仍奉行封建纨绔子弟的慵懒生活,顶多加些洋气可笑的手段。小说以这样一个生命力已经被传统文化的腐朽所侵蚀的“生活空壳”为主角,而这个“空壳”的外表其实涂上了许多洋气的时尚色彩,其用意是很深的;读者大概会思考这样一个中外文明碰撞的矛盾角色,引发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
方鸿渐毕竟是新旧交替时代的产物。《围城》不仅反思了传统文化,也揭示了方鸿渐所处的特定环境。在“新儒生”的世界里,历史上文人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传统美德,如讲诚信、忧国忧民等,都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卑微、庸俗、虚伪,这些都是传统文化在半殖民地土壤中的劣根性所带来的新后果。钱钟书重点解剖了这些精神恶之一——“崇洋媚外”。
一个民族如果心态比较健全,自然会积极寻求与新的世界文明对话,学习外国的先进经验。而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百年来屡遭羞辱的大哥中国,却很少形成如此健全进取的社会心态。在与世界文明接触的过程中,容易产生自卑的“崇洋媚外”心态。《围城》描绘了“新儒家森林”中的“崇洋媚外”心态,十分辛辣。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那个假博士韩(本名“古拜”)为了显示自己精通西学,把自己的俄罗斯妻子误称为“美国小姐”。楚沈明,一个靠诈骗外国名人来交流,充当“举世闻名”哲学家的江湖骗子;还有教育部,平均每分钟讲一句半的《我的兄弟们在英国的时候》,等等。这些人物的“崇洋媚外”心理,与鲁迅笔下的阿q有异曲同工之妙。小说表面上是讽刺这些“崇洋媚外”的心理行为,实际上还是在挖掘传统文明的劣根性。
对于方鸿渐来说,孙柔嘉是一个直接影响他人生道路的重要人物。工作之初的她是那么的柔弱、天真、温顺,“不敢说一句话”,真的有一些西方人羡慕的所谓“东方女性美”。但嫁给方鸿渐后,她渐渐变成另一张脾气脸,变得专横、嫉妒、自私、刻薄,想方设法掌握家务,制服男人。虽然孙柔嘉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但她仍然无法摆脱传统文化的束缚,具有许多旧式女性的弱点。孙柔嘉也是一个“非英雄”,不是一个坏人。作者只是在《新儒林外史》里把她写成一个传统很重的老女人。小说中孙柔嘉性格的改变也是为了发现在她身上起根本作用的传统文化的劣根性。
这些形形色色的世情,构成了“新儒林”的生活图景。“新儒家林”中的各类人物,其实都是古代文化因外来文明的冲击而即将崩溃的历史人物,是在半殖民地文化的土壤上孕育出来的特殊人群。
《围城》试图通过描绘“新”知识分子(尤其是留学生)的心态来反思传统文化,这是作品的深刻之处。五四以来的新小说中写了很多知识分子,但《围城》在角度和立意上都不同于一般的新小说。五四时期,新小说多表现知识分子对新生活的追求,在人道主义的旗帜下,高唱个性解放的赞歌。这些作品的主角不再是优雅柔弱的批评家,而是在气质上往往有一种青春期的热情,举手投足几乎都是反传统的“英雄”。30年代革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更是凶猛的“斗士”,虽然“政治化”让这些“英雄”的人格普遍显得空洞。到了1940年代,特别是抗战以后,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的“英雄”色彩已经淡化,作家开始冷静地回顾和探索自己的道路,作品中普遍弥漫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围城》是在20世纪40年代小说创作氛围中形成的一部庄重而深刻的小说。既是对知识分子道路的探索,也是对知识分子身上体现的民族传统文化得失的反思,或者说是通过知识分子这个特殊的角度,从文化层面把握民族精神危机。《围城》中有有机的诙谐讽刺,这些讽刺所带来的苦涩痛苦都牵动着读者的神经,迫使他们去思考和寻找传统文化的不足。在《阿q正传》之后,很少有像《围城》这样具有深刻文化反省意识的小说。
这部小说为什么要取名为《围城》?读完这部小说,我会从这个话题中揣摩作者的立意,并在以上两个层面之外,进一步发现小说更深层的意义——对现代人命运的哲学思考意义,这就是作为作品第三个层面的“哲学思考意义”。
《围城》的剧情既不浪漫也不惊险。甚至可以说有点猥琐,不如同时代的其他小说有吸引力。虽然这部小说诙谐讽刺的描写常常让人在阅读时忍俊不禁,但似乎它真正的魅力并不主要在阅读过程中,而只在看完整本书之后。看完全书,我将主人公方鸿渐的经历全部简化,即他不断渴望冲出“围城”,但冲出去后,又总是陷入另一个“围城”,于是出城入城;出城,再进城...永无止境。
回国的邮船孤立无援,百无聊赖,自然像个“围城”。对方鸿渐来说,到了上海,要走出邮船的“围城”;然而,战时的上海实际上是一座“围城”。方鸿渐到上海后,失业,爱情碰壁。这种情况更像是“围城”,于是他历尽艰辛来到大陆,希望走出“围城”。内地的“三闾大学”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而当时的勾心斗角又让他重新陷入了“围城”,所以他渴望回上海摆脱“三闾大学”的“围城”。越难回上海,方鸿渐打算再冲出上海这个“围城”,到重庆去...小说结束了,读者不知道方鸿渐后来怎么样了,但按照他的人生逻辑,可以推断他进入了另一个“围城”,他可能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城”。
看这部小说的结构,如果要“总结”主角基本动作的“语法”,那就是:方鸿渐的行为=进城→出城→进城→出城……也就是说,方鸿渐永远不会躁动不安,永远不会满足,所以他永远会苦恼,因为他总想摆脱困境,但处处都有困难,人生旅途中处处都有“围城”。这一切,对这个懦弱的英雄来说,似乎一直都是无意识的。他完全处于一种盲目的状态,几乎是在某种本能的控制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命运”的控制下,总是在寻求走向“围城”,但实际上他是在不断地从一个“围城”进入另一个“围城”。这种进出是一种盲目的行为,终究是“无用”的。
《围城》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结构?
从整体上看,这种结构是象征性的,暗示了作者对人生更深层次的哲学思考。综上所述,生活处处被围困。作品象征性地向读者暗示,“城”外的人(外人)总想冲进去,“城”内的人总想逃离,冲进去又逃离,永无止境。超越一点点,无论冲击还是逃离,都是没有意义的。毕竟人生本来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想要的往往不是想要的,得到的也不是想要的。人生就是这样可怜的追梦。
看完整部《围城》得出的这个结论符合创作实际吗?仔细看看这篇文章就会发现,这的确是作者的本意,一种深刻的哲学思考。事实上,钱钟书似乎有点怕读者不理解其中的象征意义,所以他多次借助小说人物的口来发掘这个“秘密”。《围城》第三章,方鸿渐和朋友聚会。其中,楚沈明,一个江湖骗子式的“学者”,在饭桌上大谈婚姻的“哲学”。他引用了一句古老的英国谚语:婚姻就像一个金色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在里面,笼子里面的鸟想飞出去;所以结束了,结束了,没有游戏了。另一位朋友补充道:法国也有一种说法。然而,它不是一个鸟笼,而是一个被围困的城堡,fr tresse assiégééé。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跑。……
这些都是点睛之笔,让《围城》的整体象征意义清晰起来。值得注意的是,江湖郎中褚等人在谈《鸟笼》《围城》时,似乎都对人生哲学有清醒的认识,唯独方鸿渐“在酒的摆布下失去了自制力,觉得另一个人在说没有自己的话”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作者对《新儒林外史》中各类人物的“醒”与“醉”状态的书写,是有深意的。这暗示方鸿渐永远处于“无知”状态,被命运误导的人就是这么盲目。如果读者真的理解了这部小说对人生哲学的思考,并“体会”到作者试图表现的现代人日益失去控制自己的自制力的孤独寂寞感,那么他们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作者特别的讽刺力量。
从《围城》在第三个层面,也就是哲学思考层面的寓意来看,这部小说已经包含了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常见的生命之感或者宇宙意识,莫名的失望感和孤独感,真的有点看透红尘的味道。这类作品在中国40年代文坛的出现,可以说是揭示了战后社会心态的一个侧面。这种先验命题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是突出而又充分的,但在中国文学中却是罕见的。四五十年代,中国的读者几乎忽略了《围城》中“哲学思考”的意义。毕竟当时人们热衷于现实主义作品。
直到现在,我们越来越体会到《围城》独特的艺术魅力。这种魅力不仅在于朱利安精彩的语言运动,还在于对世界的深刻勾画,主要在于其多层意蕴的象征结构和对人生社会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