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镇|三十五 大盗浪里飞

“浪里飞本姓徐,他父亲的叔父曾官至吏部尚书,整个家族得荫亲之利,一时官禄亨通显赫无二。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徐尚书一朝触怒天颜,致使整个徐家被夷灭三族。浪里飞的父亲为了保住他性命,将五岁的他托付给了一个至交好友,从此浪里飞改名换姓,化名刘隐儿,与徐家再没有了一点瓜葛。这位’至交好友’本想着将浪里飞藏匿在青鱼镇老家,等风声过了再帮他寻觅个妥善的人家抚养。不曾想这件事却被仇家发现告知了官府,’至交好友’眼见形势危急自顾尚不能暇,哪还能管得了浪里飞的死活,便烧了祖宅连夜逃之夭夭,再也不见了踪影。打那之后,已经’被烧死’的浪里飞就和青鱼镇的孤儿乞丐们混在了一起。

浪里飞和其他孤儿们每天天一亮就出去乞讨,讨来银钱中的九成都要上交给该地界的乞丐头头。为了填饱肚子,孤儿们除了乞讨外,还干着小偷小摸的勾当,下手的目标便是卖菜的摊位和临街的小吃铺子。久而久之,商贩们都知道了这些小叫花子手脚不干净,一旦发现他们在周围出现,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孤儿们越来越难以下手,常常空手而归不说,如果被抓个现行还要受些皮肉之苦。在所有孤儿中只有浪里飞从未失过手,不是因为他比别人的手更快,而是浪里飞不像其他孤儿在行窃时会变得诚惶诚恐,他总是能耐心地等到商贩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下手行窃,得手后也不会慌慌张张地逃跑,在人前露出破绽。这样的本领也让浪里飞赢得了不少的崇拜,有的孤儿就把他称做’小不败将军’。

树大了招风,浪里飞’小不败将军’的名号很快便传到乞丐头头的耳中。乞丐头头听后好奇心大发,他既想看看这个娃娃的本事,也想让他吃些苦头,免得他日后狂妄起来不好管束。当日,乞丐头头命人召集众孤儿前来,当着他们的面儿和浪里飞打赌:如果他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偷得了城西鲁家肉铺里的一块肉,从今往后所有孤儿只需交一成份银就好;如果不敢偷或是偷不到,便不许再有孤儿叫他’小不败将军’这个名号。孤儿当中有些与浪里飞要好的劝他不要接战,因为那肉铺老板人称’赛鲁达’,所有被他抓住的小偷都会被打得皮开肉绽,甚至伤筋动骨。’赛鲁达’天生秃头,八尺余高的囫囵身材再配上一身花绣,青鱼镇人都说他是水浒好汉中的花和尚转世。这个说法若是真的,可笑这拳打镇关西的鲁提辖转世轮回反而成了一屠户。可众人都没想到,浪里飞听后毫不迟疑,当即便接下了赌局。

第二天一大早浪里飞就出发了,他先在巷里之间骗走了一套孩童的衣衫,随后乔装改扮来到了赛鲁达的肉铺前。他观察了片刻,很快胸中便有了谋略。他先装扮上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其实那本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嗨,不过对于浪里飞这样的小乞丐来说,’童真’反而成了一种不敢企及的奢望。然后,他假装和其他孩子捉迷藏,在肉铺前跑来跑去。过了不多久,浪里飞挑准了时机,一下子窜到了肉案前,他小手一挥,接着慌慌张张地转身逃走。这赛鲁达果然机警,马上对浪里飞起了疑心,上前两步就将他擒下。远处的乞丐头头看了连声叫好,认为自己已经获胜无疑,没想到赛鲁达搜了半天没从浪里飞身上搜出赃物,只好将他放了,众孤儿看了也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浪里飞究竟在搞什么鬼。半柱香时间后浪里飞故技重施,再一次被赛鲁达抓住,所有人认为浪里飞这回是在劫难逃了,竟没想到赛鲁达又扑了一个空。接连两次后,赛鲁达不再对浪里飞心存戒备,任凭他在自己肉案前往来也不加阻拦。就在乞丐头头和众孤儿们打着哈气,翻着白眼准备离开时,浪里飞兴高采烈地回到众人身前说,’哈哈,我赢了’,接着他一伸手臂,袖子里便掉出一块上好的里脊肉。乞丐头头认了输,孤儿们也都不遗余力地冲了浪里飞拍着巴掌,高喊着’小不败将军万岁’。这件事本该就这样过去了,最多成为流传于孤儿乞丐间的一桩奇闻异事,可刚才发生的一幕却偏偏被一个过路人看在眼里,就是这个人彻底地改变了浪里飞的一生。

不久后一日,一个身着披风、头戴兜帽的男人把浪里飞堵到了一个无人的巷子里,那人似乎不想让旁人认出他的模样,一路上低着头,只用余光观察着方向。他故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言语中还是有高高在上的傲慢,’小不败将军,我观察你很久了,你胆子很大也有些小聪明,但还缺乏盗术,一个没有盗术的贼还不如去打家劫舍。’’那又怎样,反正在青鱼镇,甚至在县城里我想要什么都能偷得到’浪里飞对那人的话不屑一顾。’哈哈,好大的口气,县衙大堂里的官印你偷得到吗?’那人更不客气。浪里飞慌了神,’县衙?哪个小偷敢进县衙的大堂,那不是找死吗?’,’我就可以’那人胸有成竹地说。浪里飞自然不信,反讥道’你要是能偷出来,我就能送回去’那人听后一笑,告诉浪里飞三天后到县里,谁胜谁负自见分晓。浪里飞觉得好笑,因为那人并没有和他约定时间和地点,县城那么大,他们怎么能遇得到呢?可浪里飞终究还是一个孩子,怎能错过这样的新奇事,他最后决定还是要去县城看看。

三天后,浪里飞一到县城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一是城门口有人严格地盘查进出城的人等,二是刚一进城他就听见街面上有人议论纷纷,说衙门里的人都在街上四处寻找着什么,可又决口不提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浪里飞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那人真的偷了县衙里的大印?’,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街道拐角飞奔过来,迎面和浪里飞撞了个满怀。那人也不道歉,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浪里飞望着那人似曾相识的背影骂了几句,突然发现自己的包袱里好像重了许多,他打开一看,里面竟多了一枚三寸见方的官印。浪里飞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难道说刚才撞他的人就是那天盘问他的神秘人?他该怎么办?那人到底想干什么?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找个无人的地方,把这个官印丢掉,但这样一来,也就相当于灰溜溜地认输了。把官印带在身上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一个外乡人早晚会被盘查。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把官印还回去了,可那么做又无异于自投罗网。浪里飞当时就像昭关前的伍子胥一样,愁得少年发白。一番踌躇过后,浪里飞天下第一等的骄傲心为他做出了决定,他要信守承诺把官印送回到县衙大堂里,哪怕只是为了一句戏言。他背着官印来到县衙外,围着衙门转了一圈后,惊喜地发现县衙的四周竟然没有一个守卫。难道是所有的衙役都在县城中搜查,还是老天爷在帮他?可没有守卫是一回事,有胆量背着被盗的官印走入县衙大门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浪里飞却没有迟疑,他走进了县衙大门,在树木屋舍的阴影中偷偷地前行。衙门里空无一人,浪里飞的心却砰砰直跳,好似一只刚刚孵化出的小麻雀,活蹦乱跳地啄食着地上的草籽。他每一步迈得都极为小心,黑暗中也许就潜藏着危机。这会是个陷阱吗?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闭着眼睛向前闯。尽管四下无人,但浪里飞还是观察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敢溜进了县衙大堂,他曾在外边看过县令大人审案的场景,衙台高坐的马县令断案如神,让他忍不住鼓掌叫好,可一想起自己也是个小毛贼,心里立刻害怕起来。他一哈腰躲在人群中,怕被县令老爷看见,记住了容貌。浪里飞走到案桌前,连气都不敢喘,好像那明察秋毫的马县令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样。平日里放印的盒子果然是空的,浪里飞打开包袱,把官印放了上去。他心想,这样那个神秘人就不能说自己不守诺言了。’哈哈,这回他该知道小不败将军的厉害了’。可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后堂走了出来,正是那个神秘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浪里飞吓了一跳,难以相信眼前的人竟敢藏身在县衙里,他战战兢兢地问,’你到底找我要干什么?’那人说道’我要收你为徒。如果你拜我为师,便能成为天下第一的盗贼。’那人的言语中似乎有一种强烈的说服力,让你不得不相信他。’你到底是谁?’浪里飞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越来越好奇了。那人摘下兜帽露出自己的面容,浪里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大胆的他竟然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

一讲到浪里飞,疯婆的口舌都停不下来,她的脸色渐渐又红润起来,整个人比平时有光彩的多。江初雪觉得婆婆的状况可能已经好转了,眼中的泪水渐渐退去,耐心地听起故事来。这时,天空中传来乌鸦刺耳的叫声。

“那神秘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让浪里飞畏惧不已的马县令——那个家在青鱼镇,赫赫有名的举人老爷。早年间因他为官清廉、为人至孝,皇帝还亲书了一块匾额对他加以表彰。圣赏一到,马家自然也成了青鱼镇最有名望的书香门第。在外人看来马举人当年在官场上一心为公为民、不求升官晋爵是个品行值得称颂的完人,殊不知马举人自己却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心结:在这世上他只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偷窃。对马举人而言,和偷窃相比无论是读书、弄权、宴饮、赌钱还是嫖宿娼妓,都像是打着算盘核计陈年旧账一样枯燥无味。偷窃能带给他的刺激和快感是无与伦比的,就算只是在脑海里实施计划都能让他兴奋不已,这像是一种心理疾病,但他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这是一种纯粹的自我体验,再加上又极违背道德,他也只能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几十年来他一直钻研偷窃的方式和技巧,甚至亲入大牢与成名的惯犯论盗,当然世人不晓得缘由,都称颂他遍访刑狱之道为的是保一方治政的清平。马举人为了保持一双灵活的手,每日清晨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手拿一双一尺半长的筷子,反复地从装豆子的袋子里飞速地夹一百颗豆子丢到碗里,先是一次夹一颗,等手指活动开了,就一次两颗,一次三颗,最多可以做到一次夹五颗,每次到了一百颗就把碗里的豆子倒回袋子,从头再来。一个时辰后,他才让厨师走进厨房,把他留在碗中的一百颗豆子烹作他的口粮。可笑的是这件事后来传到外边,不久后马举人就又得到一个“数豆以食”躬行勤俭的美名。这些常人心向往之的名望在马举人看来却是沉重的枷锁,戴着这样的一副枷锁他就再也别想满足自己偷窃的欲望了。他要考虑自己的家人和族人,一旦他被抓暴露,会立刻被安上一个欺君罔上的大罪,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他就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过过’暗瘾’——在脑海里盗窃那些守备森严的宝库。这些宝库包括王侯们的府宅,官衙的仓廪甚至皇宫内苑的禁庭。整个偷盗的过程也不是凭空胡乱猜想,而是经过缜密的计划,他会实地勘察地形,摸底守备情况,甚至要对与之相关的厨师、采办、能出入其中的人员、与重要人物相好的情妇这样的信息都要一一了解清楚,之后他还要观测天象,选出最佳的行窃时机。等到了既定的’行窃’时间,他要找一个能俯瞰宝库的高处坐定,静静地在脑海里进行他惊心动魄的盗窃之旅。他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有的时候天气的突变或是当天守备情况的变更都可能让他的计划失败,不过这也是偷窃的魅力所在——你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没有任何一次是万无一失的。就在他即将卸任归乡时,他就一门心思地整理自己的’平生所学’,一个愿望也越来越牵动他的肝肠,令他辗转难眠,那就是寻找一个传人。”

“浪里飞一定是答应他了?”江初雪一脸好奇地问道。

“没错,马举人所看重的就是浪里飞胆大心细、临危不乱的品性,这可是万里挑一的特质。大名鼎鼎的马老爷竟然要传授他盗窃之术,浪里飞的心里鼓点打个不停,他对面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夫子是又敬又畏,同时也对马举人的许诺充满了孩童们特有的无知向往。他们二人一拍即合,从那以后,浪里飞在人前是马府的小杂役,暗地里跟着马举人苦学盗窃之事。有些人天生就是教化万民的圣人,有些人天生就是统御四方的君王,还有些人天生就是从不失手的大盗。上天不光给了他们过人的才能,还会在关键时刻为他们的人生掌舵,让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去实现各自的天命之事,而浪里飞就是这天生的大盗。十五年之后,浪里飞的盗术已经青出于蓝,而马举人却到了行将就木之时。

有一日,躺在病榻上的马举人把浪里飞叫到身前,说知府那儿有一棵关东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只有这棵人参可以救他的性命。浪里飞本就是个重情义的男子,听恩师这么一说当即就拍着胸脯接下了窃参的重任。那次行窃开始时出奇的顺利,就像当年他进入县衙大堂一样,浪里飞轻而易举地就溜进了知府大人的府宅。可就在他找到那棵千年人参的时候,府衙的捕快们一拥而入将他捕获,整个过程仿佛是一场守株待兔似的围猎。捕快问他的姓名,恍惚间他看见墙上对联“浮沉几度归何处,云里行癫浪里飞”的最后三个字’浪里飞’就随口说了出来,没曾想这就成了他今后的名字。知府命人将浪里飞关进州府的大牢,自认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如今,天下已经没有一把锁能锁得住浪里飞,也没有一间大牢能困得住浪里飞。浪里飞当晚就逃出了府衙大狱,可他既没有去庆祝失而复得的自由,也没有被吓得连夜逃出州府,而是马不停蹄地直奔知府的府宅。没有人能料到天下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盗贼,自然也没有人能阻止浪里飞盗走知府大人的至宝。第二天大盗浪里飞的名号就传遍了州郡的每一个角落,成了黑道人物们交口称颂的好汉。知府大人的雷霆之怒无处发泄,只能化为笔墨落在一幅幅画着浪里飞画像的通缉文书上,不过听说那些画像画得是相当的离谱,后来还闹出了好多笑话。其中最让人捧腹的是说:曾经有无辜的路人在正牌浪里飞的面前,被高喊着’浪里飞哪里跑’的捕快们抓进了大牢。再说浪里飞煎好了参汤端到了马举人的面前,可马举人却笑着推开了药碗。马举人告诉浪里飞,他已经无药可救了,别说是参汤,就算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都无济于事。马举人还向徒弟坦白,给知府报信的人也是他。是啊,除了他谁还知道浪里飞要行窃的计划呢!知徒莫若师,马举人知道浪里飞一定能越狱出逃,这也正是他计划的核心所在。’我们两清了,从此你不用谢我,也希望你不要恨我。’马举人看着浪里飞,无力的眼皮颤抖着,一脸得尝所愿的表情。浪里飞糊涂了,他不明白恩师为什么要这么做。马举人笑着告诉他,’我不能让你重蹈我的覆辙,如果我不这么做,我死后你可能不会走上那一条路,人总是会贪图享乐,或者受制于各种身不由己的顾虑,你也不例外。那时我所做的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这是我唯一害怕的事情,比死后我要面对的惩罚还要害怕,所以我只能出卖你,我的徒弟,就像溺水的人连救他的人都要拖下水一样。我的一生伪装得太辛苦了,有太多的顾虑像巨石一样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弯下了腰,手也变成脚,再也爬不上我向往的高山,我羡慕那些无路可走的人,只有那样人才能义无反顾,而我要让你成为那样的人,呵呵’马举人一边笑一边咳,这古怪的声音在他虚弱得如一片枯叶般的身子里回响,’你是我生命的延续,我会在地下侧耳倾听你撬开锁芯的响声,那比师旷的琴声还要美妙。大盗浪里飞,哈哈,我喜欢你的这个新名字,你每打开一座宝库的大门,我都在那儿,是的,我都在那儿!哈哈……’马举人在狂笑中死去了,他是最了解浪里飞的人,可他还是低估了他的徒弟,浪里飞有另一条路要走,不过同样是一条不归路。”

“没想到这浪里飞也有可怜的地方。”江初雪低声道。

“可怜?那是说给软弱无力的人的,而浪里飞是个强者,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掌控着自己的命运,甚至别人的命运。”疯婆微笑中却带着一丝苦涩。

“让我们再回到高阁上的女孩和大盗的故事吧,那才是我们的重点。你也许会问,女孩不害怕浪里飞吗?她害怕,但她也极度地好奇,就像是一个孩子明明知道夜晚的坟场很可怕,却忍不住偷偷溜过去去看鬼火。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从一出生就一手拿着长矛,一手拿着盾牌,它不自觉地用长矛刺着盾牌,永远也闹不清到底是怕长矛折断还是怕盾牌劈裂。女孩最后还是选择了她的长矛,尽管心中无比忐忑,但她还是走到窗边,打开了装着夜明珠的宝盒。闪烁的珠光惊飞了山间的宿鸟,它们像捕食的蝙蝠一样向着远方的古塔飞去,当它们从女孩的视线中消失时,从古塔传来了一声箫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