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向大众展示》的文学批评
谭军强
小说中表达的话语一般在讲述和展示之间交替使用,尽管这两种不同方式的使用在不同的文学史时期有所侧重。早在柏拉图的《理想国》第三卷,苏格拉底就划分了两种不同的话语表达方式:纯粹叙述和拟态。纯叙事的特点是:“诗人自己在说话,不会让我们觉得是别人在说话。”模仿是诗人努力创造一种他没有说话的假象:他“完全融入了故事中的角色”...使自己的声音和语音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也就是模仿自己扮演的人”。在20世纪前后的文学批评中,“纯叙事”与“模仿”的分野,以“讲述”与“表现”或“表现”的名义重新出现。显示和叙事一样,是“调节叙事信息距离的两种基本方式之一”,“显示属于通过状态和事件的细节化、场景化表现,以最有限的叙述者的介入为特征的类型。”(2)“显示”被认为是客观的,非个人的,或戏剧性的,它是事件和对话的直接再现。故事的表达是没有评价的,叙述者从故事中消失,让读者在没有叙述者明确评价的情况下,从自己的所见所闻中得出结论。“讲述”是以叙述者为中介的再现,让叙述者掌控故事,讲述、总结、评论。
两次战争之间,“展览”通过美国作家达希尔·哈米特的小说和海明威的一些短篇小说在欧美家喻户晓。在中国文学的发展中,这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文学现象。中国小说传统的话语方式以叙述为主,但在始于20世纪之交、完成于五四前后的中国小说现代化进程中,这种话语方式“展示”的运用在他的作品中戏剧性地出现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无疑是鲁迅第一个在作品中成功而巧妙地运用了这种话语模式,其小说中最突出的作品是《长明灯》和《示众》。
表现大众是鲁迅小说的独特之处。它没有复杂的剧情,也没有一个完整的从头到尾的故事,只是截取了一个侧面,描述了在“首善之区”西城的一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路人,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聚在一起看《示众》的场景。一部短篇小说,前后出现了十几个人物。这几十个人物分别形成了对立而又不可或缺的两个部分:绑着绳头作为公开展示对象的“穿蓝布衫白背心的人”和手里拿着绳头、身穿黄色制服的面黄肌瘦的警察;其他角色是这两个角色出场后出现的一群看客:
刹时间,也围了大半圈看客。秃顶老男人加入后,空缺不多,马上就被一个赤膊胖子填补了。胖子太宽了,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只能在二楼弯腰,把头贴在前面两个脖子之间。③
展示给公众和观众的是作品中主要展示的对象。与故事相比,这个展览无疑是从外部进行的。在这种展览中,作品中的叙述者远非传统小说中经常以作者身份出现的说书人,向读者讲述过去,讲述现在,指出评论。相反,“他和其他许多现代作家一样,自己隐退了,放弃了自我干预的特权,退到了舞台的侧翼,让他笔下的人物在舞台上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且叙述者说的往往比人物知道的少,就像一个不肯露面的局外人,只是告诉读者人物的言语动作而不做任何猜测和判断,不进入人物的意识,对所见所闻不做任何解释和干预。在《示众》中,叙述者只是向人们展示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幕,没有任何解释和引导,从而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疑惑和不可捉摸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公众犯了什么罪。他背心上一行行写着什么大大小小的字,应该是宣告他有罪。然而,当光头男站在白背心的正对面,研究白背心上的字时,他读到的是:“嗡,嘟,嗡,八,还有……”他一点也不明白,更不用说这个读者。一个工人模样的小丑想知道歇斯底里的情况,谦恭地问秃头老人:“他做了什么?..... "但他被视为怪胎,被光头男等人“盯着看”,以至于“像犯了罪一样扭动身体,最后慢慢后退,溜了出去”。
炎炎夏日,为什么人们不分性别、年龄、年龄,都能迅速聚集,集中到大众身上?没人知道。人们看到的是,当被展示的人出现时,瞬间,就被一半以上的看客包围了。当一个小学生飞起,径直走进人群时,他“遇到了一件不可动摇的大事。”工人模样的小丑一退出,“打着伞的大儿子来补缺”,戴着硬草帽的学生一退出,“这个地方就被涂满了油汗粘尘的鹅蛋脸”;一个抱着婴儿的老婆婆,因为婴儿吵着要她回去,就指着人群中的一件白背心说:“啊,啊,你看!多美啊!……"
那么被那么多人围观的公众人物和用绳子牵着他的巡警呢?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人戴着一顶新草帽,帽檐四周下垂,遮住了眼睛周围的区域。”他似乎不在乎被人监视。一个胖男孩抬头看他时,撞上了那个人的眼睛,他“好像在看自己的脑壳”,于是叫胖男孩快看白背心。而那个警察也是面无表情,手里拿着绳子,和胖子一起“都眯着眼睛研究老妈子钩刀的脚尖。”
读者甚至不知道小说中任何人物的名字。叙述者仅通过人物的肖像行为作为人物的象征,给人物起了一个代表他们名字的绰号。比如,大众叫“白背心”,看客叫“光头老头”、“红鼻子胖子”、“抱着孩子的老女人”、“瘦得像死鲈鱼的男人”、“猫脸男人”、“弥勒佛一样的胖乎乎的脸”、“鹅蛋脸”。读者只能通过这些不知道姓名和职业的人独特的行为来把握他们的特点。
这些立刻聚集起来的形形色色的看客,都舍不得匆匆离开。看到“示众”成了他们唯一的兴趣中心,以至于他们冒着烈日,冒着酷暑,汗流浃背,推推搡搡,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感兴趣的对象。公众和观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前者既不惊恐也不害怕,也不屈辱和不安;后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这一幕所有的人物几乎无一例外。又一个无关紧要的利益中心出现后,聚集在一起的看客才一哄而散,走过去继续看:倒在地上的只是一个黄包车夫,几个人齐声欢呼。车夫已经爬了上去,但他还在摸自己的脚踝。"他周围有五六个人在向他们微笑。"
叙述者展示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人物的活动清晰可见,但隐藏在其中的思想却被包裹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显露,读者很难捕捉到他们真实的思想感情。无论人物是喜是悲,都很难让人有片刻发自内心的欣赏。即使是在角色面临灾难的时候,叙述者要么不知道,要么假装不知道,但还是冷静下来,不说一个“不”字,这样角色就会死。正如《创世纪》中所述,上帝想考验亚伯拉罕,让他带着他唯一的儿子,他心爱的以撒,到摩利亚地,在上帝指定的山上把他作为燔祭献上。之后,展示叙事: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的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手里拿着火和刀;于是他们一起走了。以撒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父亲!”亚伯拉罕说:“我儿,我在这里。”以撒说,看哪,有火有柴,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说:“我儿,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于是他们一起走了。⑤
亚伯拉罕要献祭他的儿子,但那一段只显示了他的外在活动,我们却完全看不到他的感受和想法。也就是说,只展示对象(人或物)的外在表现,读者可以看到作品的主角在眼前活动,却无法以叙述者为中介深入人物内心。相反,叙述者故意混淆视听,甚至守口如瓶,不让读者通过他了解主人公的内心思想、感情和心理活动。
在以展览为主的作品中,当然不代表我们对作品没有了解,对人物思想没有揣测。只是意味着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从读者的反应来看,展览无疑给了读者更多参与的机会。小说中的宇宙并不是唯一可以解释和理解的东西。反而不固化,不刻板,留下很多开放的空间,给读者更多解释的可能。事实上,有许多理由来支持一个文本中可能的视角和解释,并且将我们的意图从文本中对作者重要的那些材料转移到我们现在发现会感兴趣的那些材料上也是适当和合理的。面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展示,读者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想象力参与创作,并赋予它不同的意义。
就读者而言,他接触到了叙述者展示的场景中的大量信息。但是,这些呈现给人们的明白无误的信息,其实包含了很多隐含的信息。正如热奈特所说,有时候,隐含的信息超过了明确说出的信息,但这并不妨碍读者按照作者的意图进行解释。“叙事作品总是说的比知道的少,但往往让读者知道的比说的多。”⑦在展现大众方面,就像开头对人物即将出现的环境的描写烘托气氛,展现炎炎夏日行人稀少的景象一样,整部作品其实是通过对围观人群的描绘来触及一种社会氛围。在这里,作者并不注重对单个人物的刻画,而是把他们表现为具有某种特征的人物集合。这种相似的特点是,都是以麻木的看客出现。可以说,不需要通过他们的思想来表达这一点,但在他们的行动中,在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在他们对琐碎事件的兴趣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了。在小说中,人物的个性不仅可以在激烈的思想活动中表现出来,也可以在他们无言的行动中表现出来。在展示大众时,读者可以从被叙述者感知为“看客”的那群人的活动中推断出他们的思想感情,从而获得震撼的印象,对特定的时代有深刻的认识。
如果再深入一点,把鲁迅的经历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就可以明白,“看客”和“庸人”这种麻木的观念已经深深地植根于鲁迅的思想之中,几乎成为他艺术表现的一个母题。早在上个世纪初叶,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就和朋友徐守尚讨论过“中国人最缺什么”这个问题。他们的结论是:“我们民族最缺乏的是真诚和爱。”在鲁迅看来,这种缺乏真诚和爱的表现往往是普通大众精神的麻木,他们对不幸者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成为所谓的“看客”。出现在众所周知的导致鲁迅弃医从文的幻灯片中的看客,无疑一开始就给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让他意识到医学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所有愚蠢而虚弱的公民,无论多么健康强壮,都只能做无意义的宣传材料和看客,没有必要认为自己死得很不幸。”这促使他改变初衷,转向文学。从此,鲁迅作品中出现了“示众”和“看客”的场景。小说《药》写过“向大众炫耀”,《阿q正传》也出现过“向大众炫耀”和“看客”的场景。阿q在被押赴刑场斩首之前,曾被游街示众。“两边张着嘴的观众很多”,但对公开展示的对象并不满意:“真是个可笑的死囚!在街上游了这么久,他们一出戏也没唱:白跟着他了。”⑨值得注意的是,在《示众》创作的一年多以前,1923年12月,在一篇题为《娜拉走后发生了什么》的演讲中,鲁迅说过这样惊心动魄的话:“群众,尤其是中国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去玩,如果他们显得大方,他们看的是悲壮的戏码;如果他们还在襁褓中,他们会观看这场闹剧。在北京的羊肉店门前,经常会有几个人张着嘴看着羊剥皮,好像挺开心的样子。人的牺牲能给他们好处,但仅此而已。但是,走几步之后,他们就会忘记这种快乐。”⑩由此可见,鲁迅对麻木的看客持严厉的批判态度。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无动于衷的“看客”,不仅极其被动,而且还有一种残忍的恶习。人们可以通过上面提到的“张着嘴剥绵羊皮”这种愚蠢而专注的方式来认识到这一点。
鲁迅对“看客”强烈的否定和批判态度,可以说是《示众》中最集中、最生动的艺术表现。通过作品来刻画这种丑恶现象,以此来震撼国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从而拯救国人的灵魂。但小说的基调是平静的、冷静的、客观的,作者隐藏在叙述者背后的火热的思想岩浆并没有溢出。这里的原因恰恰是作者的声音通过叙述者的展示被很好的隐藏起来,没有干预和评论。小说中没有一个可靠的叙述者代替作者发表评论,批判当下的弊端,大声疾呼。在这里,显然寂静比声音更好。正是由于作者在没有叙述者介入的情况下保持沉默和安静,他的人物在戏剧舞台上展现了自己的命运,作品取得了独特的审美效果,使其氛围达到了一个高不可攀的高度。盛夏的酷暑,路上的沙子闪着火花,狗扯着舌头,乌鸦张着嘴喘气,但看“炫耀”的看客们并不在意,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身上在冒汗,心里却在沉默。看到这样的场景,让人不禁感到寒冷、恐惧和害怕。小说安静的展示,作者声音的巧妙隐藏,小说冰冷的笔调,恰恰达到了作者希望让国人从麻木的看客中感受到恐惧从而幡然醒悟的目的,实现了“揭露旧社会的根源,提醒人们注意,试图根治”{11}的效果。就像一些在海明威影响下写的作品,善于表现这种叙事方式:“许多在海明威影响下写的所谓无动于衷的侦探小说和冒险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一点:我们通过自己的眼睛害怕危险。”{12}我们在《大众秀》的许多角色身上看到的是令人恐惧的东西。如果作者让自己或作为其发言人的叙述者直接、明确地对读者说话,要达到上述效果是极其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柏拉图:理想国》,张译,商务印书馆,1986,第95页?
②杰拉尔德·普林斯,《叙事学词典》。修订版。林肯:纳布拉斯卡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9页
(3)《鲁迅:展示大众》,《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第207页?下面引用的作品不加?
(4) W.C .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第9页?
⑤圣经?创世纪22:3-8?
⑥ J?雷。批评的多元性和解释的矛盾性。反式。谭军强。《文学理论研究》第2期,1994,第94页?
⑦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136页?
徐守尚:《我认识的鲁迅》,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第59页?
9鲁迅:《阿q正传》,《鲁迅小说集》,第108-109页?
⑩《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第163页?
{11}鲁迅全集,第4卷,第455页?
{{12} W.C .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译,第3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