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绝望的小说——活着

有庆独自躺在一个小房间里。这张床是砖做的。

我进去的时候,天还黑着,我看见有庆的小身子躺在上面,又瘦又小,穿着贾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儿子眼睛闭着,嘴巴闭得紧紧的。我给有庆有庆打了几次电话,有庆都不动。我知道他真的死了,抱住儿子,让他的身体硬起来。中午上学的时候他还活着,到了晚上就硬了。我想不通。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着有庆,摸着他瘦弱的肩膀。真的是我儿子。我哭了又哭。我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老师来了。他看到刘县长就哭了,一遍又一遍的对我说:

“没想到,没想到。”

体育老师在我旁边坐下,我们两个相视而泣。我摸了摸有庆的脸,他摸了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我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了体育老师,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致死的。我当时就想杀人,一放开儿子就冲出去了。我冲到病房去抓医生,也不管他是谁,一拳打在他脸上。医生倒在地上,尖叫起来。我冲着他喊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我抬脚要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想起来,我是一个体育老师,我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着我,我脱不开身,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和有庆在一起很开心,所以就放我走吧。”

体育老师还拽着我,我只好用手肘打他,他不松手。让医生起身跑开,很多人围在他身边。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请让我走吧。”

体育老师那么壮,抱我都动不了。我用手肘打他,他不怕疼。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要乱来。”

这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的父亲吗?”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让我走,我就冲向一个医生,医生转身就跑。我听见有人喊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县长。我以为他是县长,他的女人夺走了我儿子的生命。我踢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在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我,对我喊:

“那是县长。”

我说:“我要杀县长。”

抬腿要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傅贵吗?”

我说,“我今天要杀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喊道:

“傅贵,我是春生。”

他那样叫我的时候我很傻。我看了他很久,越看越喜欢,他说:

“你真的是春天出生的。”

春生走过来,看了我一遍又一遍。他说:

“你是傅贵。”

看到春生我的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了,也胖了。”

春生眼睛都红了,说:

“傅贵,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道:“我还以为你和劳权一样死了呢。”

说到劳权,我们俩都抽泣起来。我哭了一会儿,问春生:

“你找到馅饼了吗?”

春生擦了擦眼睛,道:“没有,你还记得吗?我走过的时候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馒头了吗?”

他说:“是的。”

我说:“我也吃了。”

我们两个人说着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我死去的儿子,我擦了擦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了口气,道:“怎么会是你儿子?”

我想到有庆一个人躺在那个小房间里,心里的痛我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我儿子。”

我不想再杀人了。没想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我一条命。你可以下辈子还给我。”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走回家,走走停停。当我累了,我把我的儿子放在我的背上。我一把他背上,就慌了,把他背到前面。我忍不住看着我的儿子。眼看已经到了村口,走路越来越困难。我该怎么告诉贾珍?当有庆死了,贾珍也活不长了,而贾珍已经病入膏肓。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把有庆放在我腿上。当我看到我的儿子时,我忍不住哭了。哭了一会想家人怎么办?我认为最好先瞒着贾珍。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偷偷拿了一把锄头,然后抱起有庆,走到妈妈和爸爸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有个庆祝会要埋了,我舍不得。我坐在父母的坟前,抱着儿子不肯放手。我把他的脸放在我的脖子上。有庆的脸仿佛凝固了,冷冷地压在我的脖子上。晚上,风吹着头顶上的树叶,青青的身上沾满了露水。我一遍又一遍的想着他中午跑去学校,书包扔在身后。想到有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穿鞋跑,我的心在隐隐作痛,痛得哭不出来。我坐在那里看天快亮了,就脱了衣服,扯下袖子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起来,放进坑里。我对我父母的坟墓说:

“刘县长来了,你对他好一点。他活着的时候,我待他不好,所以你为了我更伤害他。”

有庆躺在坑里,看起来越来越小。他看起来不像已经活了十三年,但似乎贾珍刚刚生下了他。我用手盖上泥土,捡起所有的鹅卵石,因为我怕鹅卵石伤到他。我把有庆埋了,天快亮了。我慢慢走回家,没走几步就得回头。到了门口,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儿子,我就忍不住哭了。我害怕贾珍会听到,所以我捂住嘴蹲了下来。蹲了很久,听到下班的喊叫声,才站起来走进屋子。齐夏风站在门边,睁开眼睛看我。她不知道她哥哥已经死了。

节选自余华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