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唐之夭夭》辩机番外完整版, 谢谢各位了!
那年,我十五岁。
在父亲坟前磕长头匍匐于地,上完最后一炷香,我站起身来,拂去衣上沾着的泥土,目光由眼前一抔青冢逐渐远去,极目所望,是渺远的天际的云。
“少爷,您真的要……”侍奉父亲多年的老管家眼含悲戚,叹息着问我。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是,我意已决。家业总还有二弟他们来继承,管家便不要再劝了。”
老管家长叹了一声,再不说话。
我淡笑,蹲□,将鞋子边缘上趴着的一只蚂蚁轻轻拈起,放它回到草甸泥土之中。
我佛慈悲。
自从七年之前,见到玄奘法师的第一眼起,我便知晓,我这一生,都躲不开佛缘的牵绊了。
不过那时,我并未想到,我的生命中,还会出现另一种羁绊。
那种……深入我脏腑心魂,甚至比佛还要令我魂牵梦绕的羁绊。
那日,天光正好,春花浓艳。
我跪在大总持寺的大雄宝殿之上,住持道岳禅师亲自为我剃度。
眼看着伴我十五年的长发一缕缕飘然坠地,我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激动和满足,同时也有淡淡的宁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凡尘俗世,软红十丈繁华三千,不过尽是虚妄,唯有头顶那一尊金光镀身眉眼悲悯的佛陀,才是真实。
晨钟暮鼓,梵呗吟唱,日复一日在檀香与经文之中度过,佛寺生涯,大抵如是。
我却感到十分宁静,仿佛这一世,本该就是如此度过的,无悲无喜,无情无欲,除了等待玄奘法师回来,随他传播大乘教义普度世人之外,再没有其他念想。
便这般过去了五年光景。只道时光如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我的心从一开始的宁静,渐渐变为现在的寂静,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令我动容,眉眼与那尊佛越来越是相似,道岳师父看着我的目光,也越来越是满意。
然而我却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心中偶尔会莫名焦躁,看到佛寺精舍前庭中,那株桑和那株菩提,静静相伴相依,落叶随风轻扬,竟也会……有丝淡淡的羡慕。
是否浮生万物,皆是如此,有伴可以相依?
此种念头总是一瞬闪过即逝,我便没来由地惶恐,于是便整夜整夜地静坐在佛祖跟前,诵无数遍的经文,焚无数炷的檀香。
那时,我早已满了二十岁,受了具足戒,道岳便派了一个法号为“悟空”的小沙弥,过来伺候我的起居。
悟空唤我作“师父”。
他眼里还有少年孩童的纯真和欢乐,虽是自小在寺里长大,但似乎却并不如我那般敬畏佛祖,他对俗世红尘之事更为感兴趣。春日会望着长安澄空之上的纸鸢发呆,夏夜会偷着跑去捉两只夏螟虫来把玩,秋天则会缠着我带他去城郊山上寻成熟的野果,冬季里会笑着闹着堆起圆墩墩的雪人……
我羡慕庭中的桑和菩提,也羡慕他。
然而,再怎么羡慕,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思明澈恬淡,除却佛祖再无其他——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婆娑世界流景如梭,晃眼间,又是五年过去。
贞观十七年的暮春时节,与往年一样,安宁美丽,草长莺飞。
“师父,悟空回来了。”悟空轻敲我禅房的房门。
我轻轻睁开眼,自入定中醒来,走过去开了门,轻轻皱眉道:“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呼,师父快别提了,这事儿可险着呢,若非那位女施主仗义搭救,,徒儿现在可回不来……”悟空吐了吐舌头,连比带画地跟我说起来。
唔……只是旁观,便看出了事情蹊跷之处,看出了悟空是被冤枉的了么?
这女子,确是聪慧。
我暗暗点头,既是自己徒儿被人家好心解围,又邀到寺里来做客吃斋,我这做师父的,怎么也得去招呼一声才是。
我点头道:“嗯,你且去张罗飨客的斋饭,为师再去向那位女施主道声谢。”
“是,师父。”
有点心不在焉地穿过回廊,来到前庭的大雄宝殿之后,就是那有桑和菩提的所在,我心里还在思量着方才入定时参悟的佛理,却冷不防,被那个背影撞入了眼帘。
她穿着品月色的衫裙,背影纤细,一手抚着那棵桑树,轻轻仰头,似乎正在出神。
“三宿桑下天亦老……佛祖,也会怕生出尘缘么?”她叹息着说道,声音轻如落花,却也重如寺里日日夜夜我听了十年之久的暮鼓晨钟。
很奇异地,方才脑海里思索的那些佛理经文,一时全都消失无踪了,听着她这句自言自语,我忍不住开口道:“尘缘爱欲是一切苦,佛祖自然也会惧怕。”
她仿佛是被吓了一跳一般,猛地回过身来,脸颊微微涨红。
朱颜绿鬓,善睐明眸。
我心中莫名一悸。
“贫僧辩机,多谢女施主搭救小徒。”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谢,借机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心头惶惑之感才略略散了些去。
她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微笑着与我寒暄起来,问到了悟空,而后不知怎的便把话题扯到了前世今生这等佛理问题上来。
她问我是否相信有三生轮回之说。
我心里有些疑惑,她看来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如何便会有这样的问题?虽然她看起来却是比寻常年轻女子聪慧睿智一些……
“贫僧深信不疑。”我合十道,“世人多苦于爱欲怨憎不能自拔,然而佛法无边,方能普渡众生,来世自得喜乐。”
她的眼帘垂了一下,而后又抬起眼来直视我,隐隐的怒气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明亮。
我微微有些惶恐,不知是何处开罪了她,令她动怒。
然而她脱口而出的想法却又令我讶异之余,还有些钦佩。
将今生的痛苦和不得志归咎于前世造下的业障,又把能得到幸福生活的愿望寄托于来生,反而在现实消极堕落……这是懦夫的行为。
所以她不信前世今生。
我觉得嘴巴有些发干,只能低头想了一会儿,搬出我一向推崇追随的大乘佛理来反驳她。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而这时,她身边的侍女又过来告知她斋饭已备好了,她便匆匆向我道了谢,离去了。
看着她匆匆而去的身影,飞扬的裙摆消失在墙角拐弯处,我竟莫名失神。
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虽然其实我并未和太多的女子打过交道。
自那日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她。
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思至此又不由失笑,外加隐隐的惶恐,我知道她的名字做什么?又……又为何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于是生活继续,我依旧日日诵经,日日做早课晚课,日日焚香祝祷,日日盼着玄奘法师早日归来。
殊不知,因果与轮回,早在那一刻,便已开始轮转了。
时间到了六月中旬,我拜别道岳师父,带着悟空一起去了长安城郊外的山上,结庐苦行,日日自己打水做斋,体味山林生灵禅道,倒也是自得其乐。
却不料,总是有人会打破这宁静。
再次见到她,是在那个明媚晴朗的午后。
那时,悟空恰回城里买东西去了,我则坐于窗下,临风持卷,默诵佛典。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着那人惶急的声音:“主人家在吗?”
不知为何,我一听这声音,便知道她就是那日那个姑娘了,如此笃定,连我自己都惊讶惶恐起来。
心跳隐隐有些加快,我放下书,走过去开了门。
她似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双颊泛着美丽的红晕,一层晶莹的细汗漫在额角和鼻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夏日的馨香与生机,扑面而来。
我有一瞬的呆怔失神。
而她也似是呆住了,好像是完全没料到此间的主人竟会是我。
忽而,一道略带冷意的目光扫了过来,我立刻回过了神,循着那目光看了一眼,却看到跟在她身旁的那个冷峻侍女,正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位冷毅俊俏的侍女,对我似乎没有多少好感。
我淡淡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那女子,微笑问道:“原来是女施主。请问有什么事吗?”
她似是完全没有听到我在说话,只是看着我发愣。
我不由失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女施主?女施主?”
“唔……啊?”她猛地回过神来,脸色微微泛红。
我忍不住想要微笑的冲动,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她这才讷讷地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用求救的目光瞄了一眼身后那侍女。
这个小动作,莫名让我不大舒服。
侍女却依旧是沉默,没有说话。
她有点懊恼地抿了抿唇,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出了那个很可爱的要求。
我忍不住加深了笑意,却也有点尴尬,便点头答应了,带着她们来到了茅房所在,又道:“今晨刚刚清洗过,还没有人用,女施主放心使用便可。”
她忙不迭地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脸色更红。
我微微一笑,转身施然离开。
还真是……很有意思呢。
离开了她们,我便又去挑了一担水,并没有使用武功。稳步走去的时候,听到那侍女轻声询问她为何不帮我。
“不必。辩机师父这是在修行呢。”她微笑道。
我闻言亦暗暗点头,果是个聪慧过人的女孩子。
放下扁担,我回望了她们一眼,忽然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脱口道:“女施主果然有慧根。且进屋来,容小僧奉一盏粗茶如何?”
她眼神明亮,点头微笑,答应了我的邀请。
不知为何,我心里也有隐隐淡淡的恬静和欢喜,引着她进了屋坐下,为她沏了茶。
她那个冷面侍女并没有跟进来,而是守在了门口。
我与她又是寒暄客套了几句,渐渐便谈到了佛祖昔年菩提树下苦行之事。我微微有些惶恐,又因着这段时间以来的异样心思,是以说到佛祖之事时,心情总是有些低下。
却没料到,她的脸色也黯下来了,似乎随着我一道心情变差了一般。
我心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躁动,忍不住便开口问:“女施主眉头紧蹙,心中可是有何为难之事?”
她淡淡开口,轻轻吟出了那首《汉广》,几句轻浅古朴的韵脚,却莫名拴紧了我的心。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是……有了思慕之人吗?
她爱慕那人,却不能够得到那人的爱慕,是这样吗?
我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在脑海里徘徊漂游,久久不去。
心情莫名变差。
只能说,那人……运气不错。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我蓦然一惊,我怎会有这般念头?
连忙压下心中怪异可怖的想法,我神情平淡地道:“如欲成佛,须先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而欲发此菩提心,则须先发直心、深心、大悲心,此三心相应,方能圆发菩提心。”
其实这一大串佛理,若都用在解释此等男女情爱之事上,也是不妥,但我心里有点浮躁不安,这些佛理,多半倒是用来安抚我自己的。
不可有执念,太深的执念,称之为——心魔。
心魔太深,即会入魔。
然而她似乎很快便抛掉了那种低落的情绪,淡淡笑了笑,道:“师父道佛忌世人执着,然而师父一心想要成佛,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执念了?”
我很是一愣,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等……这等看法。
想要成佛,那也是一种执念?
仔细想来,却也没错。
然而,还没等我想得清楚,她却已经站起了身来,向我道歉,并道别。
看着她淡然地说着离去的话,心头,有淡淡失落滑过。
我也站起了身,为她打开门,却不防她蓦地又回过身来,脸色又有些发红——那种让我看了便很是舒畅的颜色——憋了半晌,道:“我……我姓李,名唤夭夭,桃之夭夭的夭,你要记住了。”
我一时愣住,着实未料到她会告诉我她的闺名。
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美好的名字,美好的人。
就像那树开得浓艳灿烂的桃花一般……如她一般。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小僧记下了。”
那时,我却全然没有料到,这两个字,会成为我今生今世也不忍抛去的心魔。
她走后,我依旧在草庐里过着清苦却也恬淡的生活。
直到有一日,我带着悟空去了长安城郊的村子里布施。
那座村子里有户人家,据说男主人染上了什么怪病,几个月前死了,现在没有人敢靠近那里,也没见过那家女主人出来,不知现下情况如何,兴许是饿死了也说不定。
我叹了口气,暗道世人多艰难困苦,人间便如炼狱。便拿了半袋米带着悟空寻了那房子去,并不理会村民们的劝阻。
却不料,那家人得的,竟是肺痨。
理所当然,回去草庐的当晚,我便也开始咳嗽发热,是被过了痨症无疑了。
痨症之患,几死无疑。
我淡淡而笑,继续看书,只是严词责令悟空回寺里去。
悟空当然死活不愿回去,然而我却也没有多少精力管他了。
身体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剧烈痛苦的咳嗽折磨得我水米不进,尝尝咳血,到了半个月之后,已经卧床不起,镇日昏睡了。
我心知自己已然时日无多。
死前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等到玄奘大师回返,带着我们***同的信仰,去普及大乘教义。
我深深叹息,浅浅睡去。
只是梦里,又似乎出现了一季灿烂夺目的桃花。
醒来之时,咳嗽得愈发厉害。
然而,正当我咳得昏天黑地,觉得差不多便要这般咳死的时候,鼻尖却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
这……这里,不是我所居住的草庐!
我勉强止住咳嗽,询问悟空这里是何地。
悟空嗫嚅着答道:“是在李施主的住所。”
果然……是她。那股熟悉的清香么?
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说不清是喜悦、懊恼,还是其他,总之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刺激得我又开始剧烈咳嗽了。而这时,我便听到那人冲了进来,坐在床沿,一手轻柔地拍着我的脊背,一手递过水杯,柔声劝慰着我。
我心里有一瞬的宁静喜乐——是她带给我的。
然而马上,这种宁静喜乐便被惊恐慌张所代替,我连忙勉强止住咳嗽,向她道谢,又劝她尽快离开此地,或是送我回去。
她自然不允,甚至还冷了面孔教训起我来,说道若要过给旁人,早便过了,又怎会拖到此时?又责问我难道没有想过会过给悟空么?
我听着她责难的语气,心头莫名一堵,有点难受的感觉,忍不住更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终是不忍,走过来为我倒水,轻拍我的脊背助我止咳。
我略略平静了些,伸手过去拿杯子,手指却与她雪白的纤指碰在了一处。
虽只有一瞬,然而那光滑细腻的触感,我却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忘却。
我俩如同除了火炭一般,不约而同迅速收回了手。她微微低下了头,耳根泛起桃花一般的红晕。
那颜色太耀眼,我不敢多看,连忙也垂下了头。
她把茶杯放在了床边矮几上,随便说了句什么,便起身向外走去。
眼看她即将跨出门去,我心中一动,脱口道:“小僧清醒之时,曾多次命悟空返回会昌寺,奈何……他总是不肯听话,小僧多半时间又是头脑昏沉,故而……还请女施主莫要误会。”
她点了点头,道声知道了,便走了出去。
我心头一松,重新躺回床上,剧痛的嗓子眼竟也觉得舒坦一些了。
总不能令她一直那般误会下去。这是我给自己的解释。
没过多久,她便请了大夫过来为我看病。她与这大夫看来很熟稔的样子,而那位大夫也像是她的长辈,但又似乎透着一丝对她的恭敬。
当那大夫说出“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之言时,我心下一片淡静,抬眼看到她伤痛的神色,心下只觉暖意融融。
然而,却不知她又使了什么办法,竟令那位大夫为我开了一副药,还说已然请到了当世国手神医,半月之后便能赶回这里为我诊病。
我心下暗叹,当然不能拂了她的美意,于是自然便是按时服药,等候那位神医的到来。
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当晚竟是她亲自送药前来。
见了她,我心下便总是不由自主地淡淡欣喜,接过药来一饮而尽,听她絮絮地安慰我的话,我心中浅浅悸动,抬起头来,望进她清澈明丽的眸子里,心头有丝疑惑,问道:“小僧与女施主不过萍水相逢,为何……”
她垂下眼来,轻声道:“于你或许只是萍水相逢,于我却……”
她后面似是没有说,又似是声音太小,我根本没有听清,只得问道:“什么?”
她抬起眼看向我,淡笑自己只是古道热肠而已。
我闻言,心头莫名有一丝失落,面上却也是淡笑着赞了她一番。
然而她垂了垂眼帘,脸色微微泛红,抬起眼看看我,眸底闪过丝狡黠,笑道:“时间可不早了,辩机师父如今体弱,万不可再熬夜读书了。不然,可如何对得起我为你请医用药,这一片痴情厚意?”
听到“痴情厚意”这四字,我心头蓦地一跳,几乎漏了一拍,竟有淡淡的嗔意和羞恼浮起,忍不住正色责备了他几句。
她闻言垂下眼,吐出口气,神色明显暗了一暗,轻声道了别,便离开了。
“师父对女施主那么凶做什么?”悟空在旁不满地看着我,“徒儿都能看出来女施主不过是开玩笑的啊。”
一听到“开玩笑”三字,我心里又莫名烦躁起来,皱了皱眉,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悟空撇了撇嘴,与我行了一礼,便回了外屋安置了。
我靠在床头,手里捧着读惯的《心经》,却是头一次没有读进去。
一灯如豆,映得一室暖黄,我便那般倚在床头发呆,直至很久之后,方才吹灭了灯火,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