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薛宝钗是冷艳的美人,她不是对人很圆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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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招来露砌魂 ——薛宝钗之“冷” 正解(转)
湖南理工学院中文系 杨罗生
(湖南岳阳市 414006)
《红楼梦》问世以来, 就有否定薛宝钗一派。一条重要依据是批判她的“冷”。她服的是“冷香丸”,治的是“胎里带来的热毒”,抽的花签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做人的原则是避嫌,“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金钏儿投井”,似比王夫人冷酷;柳湘莲出走,更比薛呆子无情,简直成了冷血动物。直使有的评论家真的从血型上去找薛宝钗之“冷”的生理学依据,或从弗洛伊德心理学中去搬运家数。
如何理解宝钗之“冷”,《红楼梦》文本才是最可靠的依据。
“冷香丸”的制法及其象征意义
癞头和尚送给薛宝钗的这个“海上方”,确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请看它的制法: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这就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第7回)
我们今天对“冷香丸”的理解过于简单、粗糙,失其本义。我想至少下列意义不容忽略:
一、高洁:“冷香丸”是诗意的象征、高洁的象征。
制作“冷香丸”的四种花蕊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诗人称这些花为“冷香”,分别见于唐宋诗词。唐代诗人薛能诗《牡丹》第四首有“浓艳冷香新盖后,好风乾雨正开时”, 写春日牡丹;宋代词人姜夔的《念奴娇》“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写夏日荷花;王维《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虽然不见“冷香”字面,但木芙蓉花的清冷幽香透过全诗的意境凸显;(秋花也有以“冷香”形容菊花的,如唐王建诗《野菊》:“晚艳出荒篱,冷香著秋水”。)冬日梅花则见于宋代诗僧道潜的《与元规话别》“冷香秀色谁为主,趁取花时更一来”。这四种花,本身就是诗人常咏的对象,也是高洁的象征,其上着一“白”字,更显淡雅素净。正因太过淡雅,所以白居易在《白牡丹》诗中感叹“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1。这实是对世人喜浓艳而轻素朴的反讽。
以花蕊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也是吃烟火人用以为药者?只此亦可见宝钗之超凡脱俗。
二、天巧:天意与人工的奇妙结合。
如果说,四种花蕊的采集,尚以人力可为,那调制花粉的“这等水”:“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那就纯属天意了。这种难得的巧合,如果不是天意成全,“冷香丸”是无法制成的。癞头和尚竟然为宝钗制成了。这象征宝钗的人生境界,已达到天意与人工的奇妙融合,宝钗的理性精神,虽为后天人力所为,实已进入自然天成之境。
三、神化:将宝钗代表的理性之真,与宝玉、黛玉代表的性灵之真,都作为人生的极高境界加以神化。
宝玉失玉,是癞头和尚送来,宝钗的“冷香丸”,也是癞头和尚制来。宝玉、黛玉是三生石畔、灵河岸边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而“冷香丸”也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2。
四、象征理性精神对现实世界的救治作用。
“冷香丸”是为治疗“胎里带来的热毒”——私欲的需要。人的生存需要、欲望,所谓“食色,性也”尚属正常。但是,这种欲望,如果超出生存的正常需要,变成“热毒”,则需要用“冷香丸”的理性精神去冷却、去治疗。此其一也。
其二,现实世界酸甜苦辣、人生五味。面对“处处风波处处愁”的世界,就要服用“冷香丸”去冷静地面对。正如脂砚斋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句后批道:“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甲戌夹批)。戚序本亦有:“历著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3。
2 冰雪招来露砌魂——论宝钗之“冷”
五、“冷香丸”制作中处处突出“十二”,象征十二金钗,象征大观园的所有女性。她们又何尝没有“胎里带来的热毒”,又何尝不经历人世的艰辛?她们也需要用理性精神去战胜自我,消除“热毒”;直面现实,顽强生存。
理解了“冷香丸”的丰富内涵,我们再来看宝钗之“冷”,才能掌握分析的分寸,了解形象的本质。
关于“冷”的描写
一、“任是无情也动人”——宝玉、宝钗关系的形象写照
此语出自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钗掣的花签上的一句唐诗。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和小字镌刻的这句诗,接着芳官唱了一首[赏花时] 。这段描写,出神入化。宝玉先是“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弄得宝玉忘乎一切,“颠来倒去念”此诗句,看来此诗为二宝关系而设,是特指而非泛指,如果将其泛化,似有任意扩大外延之嫌。接着芳官唱的曲子,写仙人吕洞宾等人的生活,宝玉听了,“眼看着芳官不语”。一向好动好闹的宝玉,此刻却沉默不语,其中含有多少人生遐思和感叹:宝玉的寿宴上不唱祝寿词而唱仙人生活情趣曲,预伏着宝玉出家,宝钗过着“门外即天涯”的清冷寡居生活。
我们还是回到令宝玉颠来倒去念个不休的“任是无情也动人”。这里的“无情”,乃是“道是无情却有情”,故动人。如真以为“无情”,心似死水,或曰“虚情”、“伪情”,则纯属误解,这种“无情”之“情”,是以理节情,是“发乎情止于礼义”之情。从第8回描写“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宝钗把玩“宝玉”,反复念叨“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玉又念金锁上的一联“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又说“正好一对儿”。这种爱意,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到第28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这个“从来不爱花儿粉儿”的宝姐姐,佩戴着贵妃所赐红麝串去王夫人与贾母处,表示自己对贵妃赐物的感激。小说描写了一幅“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天然长轴。全幅由几个镜头组成:先有宝玉黛玉互诉心曲图,接着就是进入画面一角的宝钗,看见了宝黛为避嫌只装不见,低头前行,因有金玉姻缘之说“总远着宝玉”的宝钗,又因元春赐物独与宝玉同而“越发没意思起来”,并为宝玉被黛玉缠绵住了而庆幸的宝钗。这似乎是写宝钗的“无情”,这是以理制情后的表现。不想见偏又在贾母处遇见。 宝玉要看红麝串, 宝钗褪红麝串。其勾魂摄魄的丰神美韵,把个宝玉看呆了。这就更显出平日出自自然的素淡之妆,一旦装饰,更觉动人。这些构成了第二幅:宝钗褪红麝串,宝玉呆看呆想图,表现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情态,极其形象地刻划了宝钗的“无情”、“动人”。第三幅是突入黛玉叫着呆雁图。在这幅图中,黛玉因爱得深而生妒意,其机敏、形象的应答着实叫人爱怜,而宝钗敦厚、真诚,浑然不觉黛玉的忌妒与尖刻,反而关切地问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呆雁在哪里呢?我也瞧一瞧。”这一幅幅画面中的人物全是美的,宝玉对宝钗的忘情,是自然人性对美的追求和崇拜;黛玉的妒忌尖刻,正是表现她对爱情的执著和热烈;而宝钗的“无情” “动人”,正是代表古典美的最高境界:大雅若俗,大智若愚,大美若朴。
宝钗和宝玉之情, 不能说就是爱情。男女间的互相爱慕, 实乃人性本然。互相关心体贴, 正是真情自然流露。宝玉挨打之后,宝钗来探病,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后又拿了药来交给袭人。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并嘱咐“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
“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足见只为宝玉。 这应看作发自内心的关心。而这种关心, 在那“男女之大防” 的时代, 在谨守闺范的宝钗看来,似乎巳超出其理性精神,故“忙咽住” 。 这, 大概就是“冷香丸”的神奇效用。
3 冰雪招来露砌魂——论宝钗之“冷”
纵观宝钗对宝玉之情,既不是放纵自己的感情,也不是放任宝玉性灵之情,而更体现在一再见机劝导:宝玉挨打后深情式劝导,起诗社时“富贵闲人”、“无事忙”的幽默式劝导,称赞香菱学诗时的感叹式劝导,第118回讨论人品根柢时的论辩式劝导等等。宝钗深知其不可劝而劝之,体现了儒家“铁肩担道义”的孜孜兀兀精神,更体现了视宝玉为“真人”、为亲人才恨铁不成钢的深挚之情。
二、“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侯”:似冷实热。
这是“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一回(第45回)中,宝钗向黛玉说的。黛玉有感于宝钗的劝导,又从病理上指导她用食补法治病,又准备送燕窝,故黛玉十分感动地说:“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头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侯罢了。”有评论者在“只愁失于应侯”六字下加着重号以提示读者与“多情”无涉,只是“应侯”罢了○4。
如何理解这句话,这位评家倒是故意挑刺。为了适应批判的需要,将日常人物对话应取的谦逊态度也较起真来,真的看作只是“应侯”罢了。这句话的正确理解应是宝钗愁的是不能在人人跟前做到周全服务。这就回答了黛玉的对她个人的“多情如此”,表达了为众姐妹做点有益之事的想法○5。
这种想法十分可取。代表了传统文化的仁爱精神。在实际生活中,宝钗的服务精神似体现如下特点:既有真情、深情的一面,也有平衡关系应酬的一面;既不显得过分亲密热烈,也不显得过于冷淡疏远;不表现谁厚谁薄,谁亲谁疏,她把自己的感性行动也用严格的理性精神规范制约。有时看似冷淡有余,实则热情内蕴。
送礼时,她不忘送给贾环一份(第67回);品螃蟹时不忘送给赵、周二位“苦瓠子”姨娘(第38回);她为岫烟赎当(第49回);为湘云作东(第38回);送黛玉燕窝(第45回)。谁有困难,她都慷慨相助。她却嫌厌湘云嘴多聒噪,名之曰“疯湘云之话多”(第50回);雨夜也不去造访黛玉,虽然白天刚刚缔结金兰契(第45回)。因为这些都不符合她的理性精神。后四十回写宝钗打发老婆子送壹瓶荔枝蜜饯给黛玉,却让老婆子对黛玉说还送两瓶给宝玉(第82回),这种描写故意显示谁厚谁薄,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形象。如第67回写分送土仪,把黛玉的特“加厚一倍”,也只是作者的叙述语,而非送礼人直接向黛玉表述其亲厚过于他人。
三、“不关已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避嫌
对容易引起矛盾、误会的人和事,宝钗常常采取回避态度,表现为冷淡、冷漠甚或冷
峻。
《红楼梦》以其冷峻的现实主义如椽巨笔,极其深刻地揭示了贾府形形色色的犬牙交错的尖锐激烈的矛盾纠葛:主与主、主与仆、仆与仆、父子、母子、夫妻、妻妾、谪庶,长、幼、老、少构成你中有我,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网。这里嗔莺咤燕,那里召将飞符;茉莉粉事件未清,茯苓霜窃案又生;贾赦欲娶鸳鸯女,廉耻不顾,谁敢多言;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泼醋,谁敢阻谏?邢夫人虎视眈眈,就是平日念《金刚经》的王夫人又何尝不是“要害咱们的”。 更何况人性自身的局限, 即使是姐妹们之间, 也会因性格、学识、经历等不同而产生误会, 甚至互相猜忌, 互相攻讦。处在这样一种充满矛盾是非之境地的大观园女儿们,宝钗最清醒,她的“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避嫌”策略,对贾府是非曲直的冷漠,对“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白”的荒淫主子的冷峻,正是她既保持自己的清高、洁身自好,又冷眼旁观世道人心,不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是非之中的清醒的处世之道。
清末红学家刘履芬评翠亭扑蝶时说:“宝钗见宝玉进潇湘馆,即抽身走回。听小红同坠儿私语,便假装寻人,善于避嫌,是宝钗一生得力处。”○6
且看贾琏偷娶尤二姐之后,凤姐生气,莺儿送土仪时见出端倪向宝钗汇报:“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时,悄悄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看那个光景,倒象有什么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么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么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那里管得。”(第67回)(袭人得知消息则立即去向凤姐问安。)
后来,酸凤姐将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园中姊妹皆以为凤姐是好意,然而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 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她(第64回)。
“那里管得” 、“不便多事”, 虽然“宝黛一干人” 另具慧眼,深知凤姐原本“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酣睡” 的本性, 但事涉琏、凤夫妻矛盾, 甚至这是封建婚姻制度造成的妻妾矛盾, 尽管识破了凤姐笑里藏刀之奸恶, 也只能暗为 “担心”, 私下“悯恤” 。避嫌, 完全只是不得巳罢了, 它与无是非、无同情心毫不相涉。
对宝钗某些看似“避嫌” 的举动, 似乎还不能仅以“避嫌” 目之。 如第62回写宝钗一进角门, 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的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逾的。你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纵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当宝玉说到宝姐姐也知道近日丢了东西时,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 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来,他心里已有稿子,自有头绪,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以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这段话虽短,信息量却非常丰富。宝钗清楚一切却决不介入,而是要把自己的角门牢牢锁上,用“关门主义”来求得自身的清白与太平——“纵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保持界限,保持距离,乃是自我保护的良方。宝钗并非完全不介入,她把一些情况告诉了平儿, 因为“平儿是个明白人”,为平儿协理家政时提供信息, 也是为了避免“冤屈”“平人”,实际上在贾府的诸种冲突中起了她所能起到的“健康”作用。除了平儿,她告诉了宝玉,因为宝玉“也是不管事的人”, 亦即心地善良、息事宁人而又大大咧咧、不善观察之人(承担玫瑰露窃案即是明证);实际上这也是和宝玉的结盟,显示自己的高尚与清明,也显示自己对宝玉的信任与亲昵。同时她又深知宝玉说话不防头(尤三姐事件中, 宝玉就曾因此无意中惹祸),故郑重嘱托“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目的还是怕因此生事, 伤害他人。做人做事能达到如此境界,能用心术、城府解释得了吗?甚至仅看作“避嫌” 不也片面吗?不能否认宝钗对他人的善意,对自己的节制,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高,息事宁人的处世哲学。○7
宝钗善于避嫌, 这只是一个方面;她还有不避嫌疑的一面, 常为评论者忽略。在众姐妹之间除了凤姐,包括第42回交心后的黛玉, 她都能赤诚相见。如第57回写宝钗在众人面前隐瞒岫烟被迫当棉衣一事,却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黛玉和湘云。互相了解的姐妹间有个一差二错、不周不到之处, 她都能直言相劝, 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如劝黛玉不要看杂书, 又赞同黛玉讥讽充当女篾片相公的刘姥姥用的是“春秋的法子”, 并当着众姐妹批评闹剧的策划者王熙凤是“一味市俗取笑” ( 第42回) 。她还公开赞赏湘云说王夫人“屋里人多心坏” 的意见, 认为这是湘云这个无心人的“有心” 之论(第49回)。再如凤姐过生日泼醋打了平儿,宝钗不避嫌疑相劝。 我认为,宝钗对平儿的开导正因对平儿有情, 又深知凤姐与平儿之间的确存在真情, 其说词句句实在,既能安慰平儿, 又起到了息事宁人作用, 与宝玉为平儿理妆看似判然有别, 其真情实无二致。而在王夫人、凤姐等管家主子面前, 在是非面前, 倒真是避之唯恐不及。
如此看来,“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55回),出自凤姐之口,其深意我们也可得知一二了。
四、“分离聚合皆前定”,“何必枉悲伤” !
对“命”——生活中的偶发事件,偶发悲剧○8,她不沉溺于命运的偶然性带来的痛苦,而是直面现实的人生,表现出令人惊奇难解的冷静。
这也是为评论家误解较多的。被作为宝钗“冷酷”的铁证的有金钏儿投井、柳湘莲出走、冲喜时向宝玉遽告林姑娘死了,以致有的论者把宝钗看得比王夫人、薛呆子还要“冷酷”,还要没有人性,甚至认为宝玉出走,宝钗守活寡乃罪有应得,视为“活该”的大快人心之事。
从文本看,这些事件都有一个总的前提:首先这都是命运中偶然发生的悲剧,悲剧发生的原因,与宝钗丝毫无涉,并且宝钗也不希望这些悲剧发生。其次,悲剧既然已经发生,就不是伤心流泪,甚至忘乎一切,沉浸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可以解救的。眼泪不能令死者复生,悲哀亦不能感召回出走者。这种对命运悲剧无可奈何而又冷静处置的理智态度,应该说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它与缺乏人性的冷酷无情风马牛不相及。我在《会做人——人性美的闪光》○9一文中对“金钏儿投井”事件作过较详细的分析,这里且以柳湘莲出走为例,看看“冷酷说”实在无法叫人信服。
为了全面、准确把握,先从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说起。 薛姨妈见薛蟠被柳湘莲痛打,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 是咱们家的无法无天,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一席话劝醒了薛姨妈,躺在病榻上的薛蟠还在大嚷大叫,命人报复柳湘莲, 也 被软言劝住。
正是薛宝钗的宽厚豁达、冷静理智,警醒了薛姨妈,制止了不义的报复行动。化解了一场冲突。其结果,不仅没有使泛交变为仇家,而且当薛蟠生意途中遭遇劫匪时,柳湘莲拔刀相助,二人结为生死弟兄○10。
我们再回到事件的正文,第66回写“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第67回接叙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然得知“三姐儿自尽了”, 还得知柳湘莲也出走了。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告知此事。宝钗见母亲悲伤,便劝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 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来回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
对于这一事件,明晓如刘敬圻亦认为对尤三姐之死过分寡情○11。深刻如王蒙也认为宝钗“过分了一点”,薛蟠请客,“只是为了反衬宝钗之冷、之自私。”○12
我认为,如果从传统文化的理性精神来理解,宝钗只是冷静理智得似乎达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我们且以儒家对“命”的阐释来理解宝钗的态度。
李泽厚在《论语今读》解“伯牛有疾”章时,李先生作“记”曰:“孔子远非教主或神仙,并不能使盲目明,病者起,而只能慨叹命运的无据,这本就是人生和生活。所以‘尽人事而听天命’乃儒学义理。‘命’者,偶然性也,既非宿命,也非神意。即使尽力而为,也总有各种不可抗御、不可预测的偶然,人生常如此,只有深深感慨而已。偶然性之不可测,才有‘命’的慨叹,可见‘命’非理也,它与‘气’相连而使人难以解怀。出生、经历,此身存在,莫不偶然也。所谓‘天不易知’ ,‘命不可测’,只好奋力人事,知其不可而为之,仁学之悲怆情怀,苦难意识,固乐感文化之不可缺欠之因素。”○13
既然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也只好面对现实,丢开悲哀,去尽眼前的人事,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宴请***同担惊受怕辛辛苦苦几个月的“同伴去的伙计们”,“别叫人看着无理似的”。这里的“无理”实是“无情无义”。伙计们辛苦几个月,回来又已有一二十天,货也发完了,于是就丢开不理睬了,这不是忘恩负义么?而柳湘莲出走是人力无法挽回的,不能为此而误了应尽的人事。宝钗提出宴请伙计正是人情之常。酒席上伙计们提及柳二爷(柳湘莲),薛蟠长吁短叹,无精打采,饮不甘味,亦是人情之常。须知薛蟠不是无情人而是滥情人。我们怎能因宝钗未附和薛蟠的“滥情” 式真情就加以“无情” 的帽子呢?正如孔子在《论语》最后告诫弟子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朱熹注引尹氏曰:“知斯三者,则君子之事备矣。弟子记此以终篇,得无意乎?”“命”是偶然性,“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就是说不懂理、不认识外在力量的这种非可掌握的偶然性(及其重要),不足以为君子。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关于“命” 的学说,提出“立命” 、“正命” 、“造命” (孟子以“求” “得” 立言),这才算是“知命”○14。就人生总体来讲,总被偶然性影响着,支配着。尤三姐自刎, 柳湘莲出走, 这正是命运中的偶发悲剧。 薛姨妈悲伤, 薛蟠更是痛不欲生, 但如死者、走者何?宝钗在此事件全过程中(包括劝阻报复行为)表现出的理性精神, 不仅当时, 即使今天仍有极强的现实意义,这正显示出人的主体性的崇高强大,勇敢镇定地承受命运悲剧的顽强毅力。○15
“知命”就需“立命”,“正命”,“造命”,努力尽其人事,这是宝钗一生坚持的原则。对人如此, 对己更是如此。第120回写宝玉出家,宝钗被遗弃。对宝钗来说,可谓天崩地裂的变故,她虽然“哭得人事不知”,但她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她“思前想后,宝玉原来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话告诉他母亲了”。第4回引出宝钗来贾府前写李纨,其用意亦有预示宝钗之结局的暗示作用:宝钗将按封建道德规范,守着活寡,尽心尽意去教育宝玉的遗腹子贾桂,使之兰桂齐芳,家道复兴,借以完成她的“造命”重任。正如第119回宝玉别李纨时说:“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清代后期批评家刘履芬说:“有好儿子能接祖基,为内子怀孕而发,自可后顾无忧,彼空门有梵嫂,其意将无同?”○16
我们当然不能认同宝钗的“造命”方式,但她不沉溺命运的悲剧,冷静地对待命运悲剧,勇敢地承受命运悲剧的精神,应该还是可取的。
五、“淡极始知花更艳”——“冷艳”的自我追求
上文我们从对宝玉以理制情、以冷制热;对众姐妹似冷实热、博爱为仁;对贾府之复杂人事矛盾采取“避嫌”策略处之,冷淡甚或冷峻;对“命”,生活中的偶发悲剧,冷静理智处之,“知命”而致“立命”,“正命”,“造命”; 本节则着重从宝钗的生活目标:对“冷艳”——“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追求,更深刻地认识宝钗的人生态度。
“淡极始知花更艳”,是宝钗《咏白海棠》(第37回)诗中的句子,是她对生活美的追求。她“从来不爱花儿粉儿”(第7回),“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衣服头饰等“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第8回)。特别是第40回,借贾母等人之眼看蘅芜院:“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 ”,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 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 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认为“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年轻的姑娘们, 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不要很离了格儿”。
第57回宝钗见到春寒料峭时就穷得典当棉衣的岫烟,裙上却系着一个碧玉佩,教导她:“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从实守分”,做人的重要准则,古人常常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东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明代后七子之一的宗臣面对群小巴结严嵩,丑态百出,提出“吾惟守分而已”(《报刘一丈书》)。宝钗劝导岫烟“从实守分”的谆谆告诫,在人欲横流的今天,我想仍不失其启发意义。
正如曹雪芹在终身误曲中咏唱的宝钗是“山中高土晶莹雪”,雪虽冷,但它是纯净的天然水冷却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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