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今天还需要读魏玛时代?
克拉考是最早介绍到中国的电影理论家之一。20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人和电影学者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是如何重新建立电影与人们日常经验的联系。克拉科夫的左翼立场和现实关怀使他成为当时最具意识形态和政治上正确的西方电影理论家。他的两部电影研究著作《从卡里加到希特勒》和《电影的本质》是在移居美国后用英文写成的。前者从魏玛时期的德国电影中追溯到纳粹的种子,后者将电影视为拯救被工具理性奴役的西方世界的艺术形式。这两本书都在美国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使人们对他在二战前的作品产生了兴趣。于是在1963年,他出版了一本自己选的选集《大众装饰》,里面选了十几本他在魏玛时期(也就是在《法兰克福汇报》任职期间)的作品。他死后,这本书成为建筑、历史和文化研究领域的重要文献。
北京大学出版社最近出版的两本书《雇员:来自最新的德国》和《侦探小说:哲学论文》都是克拉考尔在20世纪20年代完成的作品。《雇员》写于1929年,当时克拉科夫在法兰克福的柏林车站工作。他花了十周时间调查柏林大小企业员工的生活空间、工作环境、习惯爱好、思维模式、语言风格。他与员工、工会代表和企业主交谈,走进办公室、职业介绍所和电影院观察,甚至研究工厂的报纸、广告和私人通信。他的方法很像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或社会学的“参与观察”,但他本人拒绝任何学校或机构的局外人立场,这也使他与被调查者保持距离。
他把在家完成的调查称为“探险”,因为在他看来,这一系列在《法兰克福汇报》连载的文章,踏上了一片“未知的领地”,就像银幕上的非洲之旅一样惊心动魄。因为“一边寻找员工,一边进入了现代大都市的内部”,与电影中所称的原始部落相比,这里的生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的,只是默默无闻,就像Ellen一样?没有人注意爱伦坡小说里写的“女王陛下的来信”,因为它在桌子上。
早在19年底,德国就已经形成了“新兴中产阶级”的概念,将员工视为国家和社会的主体,扮演着抵御动荡的缓冲器的角色。1911颁布的《职工保护法》明确了职工的待遇及其优于工人阶级的地位。然而好景不长,财产被战争和通货膨胀洗劫一空的中产阶级迅速陷入经济合理化改革的漩涡。在这场改革中,他们大规模地失去了几乎所有不同于工人阶级的优势:相对独立性、晋升机会和工作保障。
由此,我们从克拉考尔的调查中可以看出,中产阶级在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上与工人阶级划清界限的努力越来越顽固和绝望――克拉考尔展示了这个“中产阶级观念和感情之家”的表象是如何通过教育、文化、职业等词汇得以维系的,但与此同时,这个家早已坍塌。在他看来,这些员工精神上无家可归,只能暂时躲在文化产业提供的收容所里。1929的克拉考尔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中产阶级会成为纳粹党和希特勒的支持者,但他在他们头上看到的“恐怖光环”让他比别人更早地预见到了某种政治灾难。也正因为如此,这本书的副标题暗示了这是一篇“来自最新的德国”的报道,它见证了魏玛* * *的终结和一个“新德国”的危险萌发(希特勒上台1933,魏玛* *和中国正式宣告破产才14年)。
侦探小说比雇员写得早,完成于1922年到1925年之间,却是在克拉科夫死后五年的遗物中被发现的。在这本书里,他对一种文学类型——侦探小说进行了形而上的解释,这种类型“在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眼里,与文学无关”。同时,他也对这种看似无足轻重的文学现象进行了各种形而上学范畴的实验。这种通过一种文学作品来探索形而上学或历史哲学的方法来自卢卡奇的小说理论,克拉考尔曾将其称为他那个时代最重要的哲学成就之一。同时,侦探小说也类似于本雅明的1928论文《德国悲剧戏剧的起源》。不同的是,克拉考尔选择了一种更通俗,甚至是庸俗的文学类型。在他看来,这些充满奇技怪招的故事就像一幅变形的画,反映了人们精神世界中一道无法回避的风景。
从埃德加开始?艾伦。自Po1841短篇小说《莫格街谋杀案》(又译《莫格街谋杀案》)以来,一批侦探小说家,柯南?道尔(福尔摩斯系列),埃米尔?加布里埃尔(红色谋杀),加斯顿?勒鲁(歌剧魅影)等人也在其中。在克拉考尔看来,这些作家的作品对一个“具有整体理性的文明社会”持有变形镜,在这个社会中,社会可以识别自己的“胡作非为”,而解谜的过程则构成了“对基于理性和自主的哲学体系的审美隐喻”:案件的侦破总是从单薄的证据和破碎的事实开始,脱离了语境,剥夺了原有的联系,变得孤立。所以,侦探小说的张力也许并不来自于事件本身的力量和面对罪恶的颤抖,但真相也许永远不会被看透。
推理是还原真相还是完全捏造真相?这就是侦探小说的张力,与现实相对应。一战后的欧洲知识分子也面临着类似的恐惧:理性已经从神坛上跌落,那么人们如何重建自己与世界之间的桥梁?
《雇员与侦探小说》的译者李静把克拉科夫描述为“魏玛时期的接受者”,魏玛时期是德国历史上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一战凡尔赛条约的失败和屈辱,催生了德国第一个民主政权——魏玛共和国。从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到1933年纳粹上台的短短十四年间,魏玛* *共和国经历了通货膨胀、政教冲突、种族歧视、性别和代际矛盾、暴力和恐怖主义等诸多危机,同时也催生了艺术、文化和思想的高峰,这不仅是纳粹的灭亡之路,也是大屠杀之路。魏玛共和国面临的很多问题在当今世界依然存在,魏玛时期知识分子的思维在当今世界依然成立,这也是我们今天依然需要阅读克拉考尔的原因。
在《雇员与侦探小说》出版之际,北京大学出版社和北京大学博雅论坛举办了“思想的跨界――克拉科夫”研讨会。会上,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副教授胡玮炜谈到了一战后克拉考人和那一代德国知识分子的“救赎焦虑”,以及他们突破这种焦虑的尝试。经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微信官方账号ID: booksandfun)发布胡玮炜演讲节选,以飨读者。
胡玮炜:如何在废墟上重建生命的意义,是克拉科夫那一代德国知识分子的同一个命题。
克拉考尔出生于1889,本雅明出生于1893,布莱希特出生于1898,托马斯?曼恩和里尔克出生于1875,茨威格出生于1881。他们这一代是19世纪80、90后。他们都在相当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一战,这让他们普遍有一种救赎的焦虑,他们各种行为的动机似乎都源于这种救赎的焦虑。
历史学家中有一种观点认为,一战的爆发非常偶然,战争双方的理由都很牵强,或者说是为了打仗而打仗。1914德国作为一个新兴的资本主义大国,非常想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实力,所以我们看到各种色彩斑斓的战争海报和充满鼓动性的征兵广告。整个公民社会仿佛看到了一个他们并不熟悉却又无限向往的新世界的曙光。家家户户都把年轻的男孩送到部队,这些男孩戴着柔软的布帽子上战场。我根本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当他们经历了一场远超想象的血腥残酷的“绞肉机”战争,回到战后的日常生活中,你会发现,这一代人已经被打败了,身心彻底崩溃,他们所憧憬的新世界顿时变成了人间地狱。当时,柏林街头随处可见断臂或失明的士兵。这种心理反差和幻灭对应的是形而上的讨论,即当所有的意义都失去了,所有的联系都没有了,如何重新救赎,如何在废墟上重建生命的意义。这已经成为80、90后这一代* * *的话题,这既是一个现实问题,也是一个哲学话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意志第二帝国结束后,艾伯特和一帮民主人士于1919年在德国东部一个叫魏玛的小镇召开了国民大会,制定了* * *和平宪法。这是德国人走向* * *和平的方式,所以是1919。你为什么去魏玛召开议会?因为魏玛是民族文化的精神高地,是德国人的人道主义象征——魏玛是歌德和席勒的城市。18世纪下半叶,当时开明的魏玛王公们非常重视文化艺术的发展,邀请歌德、席勒、维兰德、赫尔德等知识分子在魏玛担任公职。于是在1800年左右,形成了以歌德、席勒为代表的魏玛古典文学,这是德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高峰,魏玛小镇也因为这段历史成为了德国文化的象征。
一战结束后的前五年,魏玛共和国还没有从战争中恢复过来,到处都是通货膨胀和饥饿。伯格曼的电影中有一个经典场景,记录了一匹马还在慕尼黑街头拉着一辆快要饿死的大车。一名女子当场将马开膛破肚,将马肉卖给路边的行人。从1925到1929,在世界经济危机之前,魏玛* * *和国家有一个大约五年的稳定期,也就是现在文化史上通常所说的1920s的黄金时代。这一时期,魏玛的文艺呈现出一些新动向。
首先,在艺术风格上,出现了新客观主义。新客观主义是对战前注重情感表达的表现主义的一种反动。它解剖和展现了现实世界,不再美化和夸大情感,而是赤裸裸地展现了破败、丑陋、冷酷、道德败坏的城市生活。一个典型的文学例子是多布林的《柏林,亚历山大广场》,描写一个出狱的人。
其次,当时新媒体——电影的表达方式也影响了传统的小说和戏剧体裁。比如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方法,把一些新闻报道、天气预报、电影广告混在一起,情节松散,意识流。布莱希特描写伦敦黑社会的三钱歌剧,也是魏玛戏剧的经典。
再次,文化学、社会学、心理学、病理学的研究成果也进入了文学创作,对文学创作的方式产生了非常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总之,魏玛共和国时期是一个文化艺术生活非常丰富和活跃的时期。各种文学流派和政治立场的人非常活跃,包括先锋作家、传统作家、左翼作家和保守作家,每个人都有一席之地。随着报业的发展,评论家对魏玛* *和中国文化生活的影响也变得举足轻重。在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中提到,文学副刊的评论家对维也纳的文化生活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回到克拉考尔,他的身份很难归类,他拒绝被归类。用德语来说,他坐在“所有的椅子中间”。这也决定了他在生活中一直是个局外人,边缘人,政治上也是如此。他超脱于各种派别,他与法兰克福学派和德国马克思主义集团保持着超脱的关系。从潜意识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这可能也和他犹太小资产阶级的家庭背景有关。同时,他还热衷于研究边缘人和灰色地带,如“雇员阶层”,以及作为娱乐性文学的“侦探小说”,它们并不吸引传统古典文学的优雅。
我觉得在克拉考尔的多重身份中,最合适的是一个批评家。这里的批评家是广义上的批评家,不是某个领域的批评家。德国文学中的这一传统始于18世纪的莱辛,他的领域包括戏剧批评、文学批评、政治学、教育学和神学。在浪漫主义时期,这个传统是由克里斯托弗?施莱格尔等人发扬光大。早期浪漫主义提出文学是“进步的诗”,也就是说,真正的文学应该是包罗万象的,永远处于形成的过程中,一个片段,只有浪漫主义的反讽才能化解有限与无限的分野。克拉考尔和本雅明都继承了德国的批评传统。他们不想评论一个作家或推出一部作品。他们在各个领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但背后有更深层次的形而上学思考。
克拉考尔一生探索了很多“未知领域”,这些领域看似互不相关。比如他一会儿关注“侦探小说”,一会儿给城市员工做人类学田野报告,几年后开始研究电影。他的很多创新和探索其实来自于他的焦虑,或者说这是一代人的焦虑。卢卡奇的小说理论(1920)曾经影响过克拉科夫。在这本书里,他诊断他们的新时代是“被上帝抛弃的世界”,新时代的人是“超然的无家可归者”。其实我们也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和本雅明,左翼阵营的卢卡奇和布莱希特,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病患,他们以各种方式回应这个被毁灭的时代,寻求救赎的可能性。克拉考尔发现的可能是,像“拾荒者”一样,在庞大的理论体系的夹缝中捕捉微小光线中的浮尘,那些无法用概念概括的日常经验,是不易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支离破碎的。这也是受胡塞尔和齐默尔的影响。“你可以从最小的侧门进入房间,直达人性的核心。”
欢迎来微博找我们。请点击这里。
也可以关注我们的微信微信官方账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