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要懂公众语言:公民教育的核心,从思辨、论述到说服的艺术
迷失在字里行间
二○○九年七月十六日,前纽约州副州长贝希.麦考伊博士(Dr. Betsy McCaughey),出现在佛雷德.汤普森(Fred Thompson)的广播节目中,评论当年夏天最热门的政治议题:巴拉克.欧巴马(Barack Obama)总统引发争议的美国健保改革计画。这个计画试图纳入成千上万没有健保的老百姓。
二○一五年夏天过世的汤普森,始终是个旗帜鲜明的保守主义者,洞悉世情的老练与威风凛凛的气质,跟着他从法律界一直到美国参议院。他忙里偷闲,在好莱坞还客串过几个角色,也颇获好评。离开参议院之后,他主持广播谈话节目。二○○九年,欧巴马健保被大卸八块、恶言相向之际,他的广播节目是保守阵营成千上百的宣泄口之一。
这其实不是麦考伊擅长的议题。她是哥伦比亚的历史学博士(让她得到了Dr.头衔,听起来好像跟医学界有关),靠著非凡的智慧,从匹兹堡的平民家庭出发,成为美国右翼重要的公众人物,被认为是健保政策的专家。一九九○年代,民主党尝试改革健保,出师不利,她猛烈抨击比尔.柯林顿(Bill Clinton)健保,展现法庭辩论的凶悍气势。欧巴马健保却是迥然不同的提议—基础原则反而接近***和党的设计,或者曾经施行过的政策。更尴尬的是,欧巴马健保跟密特.罗姆尼(Mitt Romney)担任麻塞诸塞州州长期间的做法,异常相似。麦考伊接受电台访问的时候,罗姆尼已经开始争取总统提名,准备在二○一二年迎战欧巴马。
但是,麦考伊却悍然不顾欧巴马健保跟***和党的主张,有思维上的血统关联,仍然墨守意识形态的立场。在接受由律师转任电台主持人的专访时,她也不曾面对严谨的交叉检验。早在欧巴马进入白宫之前,美国的政治已经向两极分化,媒体议论政治,各有立场,选边站。秉持反对意见的人,恕不邀请—但他们可能集结在另一边的演播室,把自己带进意识形态的舒适圈,作茧自缚,减轻面对冲突的危险。
就表面来看,这种遭遇战也没什么—政治氛围、名嘴、特定偏好与讨论取向—罕见之处。但是在那一天,麦考伊却发表了前所未闻的说词。当时,欧巴马健保计画正送交国会审议,但她竟在草案的深处,找到了没人注意却暗藏凶险的提议:
草案争议,不一而足,但我认为最骇人听闻的规画,出现在第四二五页,其中规定,国会有强制权力每五年,要求健保参与者接受咨询会议,告诉他们如何提早结束生命、如何断绝营养与水分、如何接受收容照顾这是生死攸关的神圣议题。 *** 不应该介入。
这段谈话有两个地方必须说明。第一,指控不实。麦考伊说的法案,应该指的是一二三三条,并不是召开咨询会议,强制「终结生命」。咨询会议必须由投保人主动要求才能召开。草案设计的目的是把咨询会议纳入健保,由联邦保险项目支付相关费用。
虽然麦考伊的评论纯属虚构—事实上也招来立即与果决的否认—却无法阻止它搜刮眼下的现实利益。这牵连到第二个更有趣的重点。终结生命咨询条款,在先前,曾经短暂获得两党的初步支持。但在麦考伊语出惊人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保守派评论者与诸多***和党知名政客,包括众议院少数党领袖约翰.贝纳(John Boehner),便尾随在她身后,展开一轮猛攻。论述开始膨胀。电台主持人萝拉.英葛翰(Laura Ingraham)引用她八十三岁老父亲的反应,宣称「我不想让任何一个 *** 官僚告诉他,想当个好公民,就得接受怎样的治疗。越想越恐怖。」当部分右派评论者与政客,大肆嘲笑、揶揄一二三三条中的「神话」或是「骗局」成分—MSNBC的「早安,老周」(Morning Joe)谈话节目—周.史卡波洛(Joe Scarborough)开始追进,将一二三三条说成「死神条款」—在政治光谱这一端的保守阵营,自然不认为麦考伊的说法是神话,一口咬定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八月七日,裴林在脸书上,贴文加入战局,其中包括了这样的叙述:
我所知道与深爱的美国,不会让我罹患唐氏综合症(Down Syndrome)的父母或子女,站在欧巴马的「死亡陪审团」(death panel)前,让他的官僚根据主观的判断,决定他们在「社会中的生产水平」是否值得接受健康照顾。这种健保系统根本就是造孽。
接下来的发展众所皆知。隔没几天,这个新鲜炮制出来的「死亡陪审团」,立刻渗入美国的每个角落;狂热的敌对阵营大力驳斥,却在无意中造就了难以避免的结果,导致这个名词更加流行。八月中,皮尤(Pew)民意调查显示,有不少于86%的美国人听过这个名词,30%的人相信确有其事—其 *** 和党人占了47%,另外20%的受访者无法确定真假。
尽管一再否认,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执意相信,接受欧巴马健保,等于接受强制性的「死亡陪审团」,蔓延趋势难以遏止。几个月之后,民主党放弃了这项基本原则。二○一二年,欧巴马 *** 再度触及由健保支付「生命终结咨询」的可能性,污名化的标签顿时蠢蠢欲动,迫使提议迅速作罢。二○一五年夏天,当局宣布,经过深入的研究与咨商,健保倾向支付「生命终结咨询」。可想而知的是:麦考伊立刻在《纽约邮报》(New York Post)上宣称:「『死亡陪审团』卷土重来。」
一个夸大不实、极尽扭曲的名词,完全与欧巴马健保的核心理念没有任何关系,却改变了政治的轨迹。事实上,这是许多美国人在忆及健保辩论时,唯一有印象的焦点。老牌的保守派评论者派特.布坎南(Pat Buchanan)评论裴林的表现时,不减煽风点火本色:「这女士总是知道如何创造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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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出政治闹剧中,且把我们对于主角的观点放在一边,也暂且不管健保与政治,单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考虑「死亡陪审团」。什么原因让这个词瞬间爆红?为什么这个名词成功的形塑了健保辩论?更重要的是,这个现象能不能告诉我们,我们的公众语言究竟怎么了?
这个名词的力量,很明显的来自于它的压缩(pression)。政治论点,只用了两个英文字就很有力的表述出来,对于推特或者其他媒体来讲,实在非常完美。比方说,二○○九年夏天,你从美国某个机场走出来,看到一台电视,「死亡陪审团」这几个字眼,就非常适合嵌在有线电视新闻频道萤光幕下方的标题色块里。你可能不知道出现在电视上的人,是支持还是反对欧巴马健保,但你看到而且会记得的,就是那两个英文字。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的分析压缩这个概念。「死亡陪审团」具有举隅法(synecdoche)的效果。这种转喻词(metonym)是以部分代表全体。当我们听到「死亡陪审团」这个词,不单指一二三三条,也代表整体的欧巴马健保。事实上,它还指涉了欧巴马、他的 *** 以及他看待美国的视野。
你也可以用预辩法(proleptic)来分析「压缩」这个概念:它想像某种未来的场景,却以当下的情况呈现。麦考伊仅仅误解草案,裴林却补充了政治预测,描绘如下走向:民主党推动的立法,建议赋予联邦 *** 控制你与你家人健康的权力—控制生与死—迟早他们会创设一个机构,判定谁可以得到什么。这就是所谓的「滑坡谬论」(slippery-slope argument)— 如果他们的立法通过,到头来, *** 就会决定人民的生死。这当然不是完整的论述,而是一种浮夸的修辞,直接跳到地狱般的绝境,激发大家对于生命的鲜活想像。预辩法的力量可以让你忽略紧接着该有的推论步骤,其实已经默默消失。
这个句子在初登场之后,冲击效应逐渐扩大的原因,得力于以下两种似是而非的伎俩。裴林在「死亡陪审团」前后,加了引号,好像她是从草案原文直接摘引出来的,「社会中的生产水平」亦复如是,一副是欧巴马的用语,而不是她捏造出来的模样,因此唤起大众对于社会主义/官僚集团缺乏人性的恐惧。随后因为同一阵营的保守派众议员米歇尔.巴赫曼(Michele Bachmann),片面解释以西结.伊曼纽尔(Ezekiel Emanuel,支持全面健保的狂热生物科技专家)说法,更强化了打击的力道。足足半个世纪以来,对于美国健保改革的攻击,始终不曾中断,现今的批评只是传统的遗绪之一。举例来说,一九四○年代中期,美国医学学会(AmericanMedical Association)就形容杜鲁门总统的全国健康保险是苏联版的「社会主义医疗」,但是「死亡陪审团」这个词激发的却是更黑暗的想像:二十世纪的优生学、安乐死计画、死亡集中营里的无奈选择,而欧巴马跟他的医疗官员,则是取代了纳粹医生。
如果我们侧耳倾听,不难听到弦外之音。饱受煎熬的老年人,选择放弃治疗,于今看来,已经是相对保守的概念。裴林提起她罹患唐氏症的儿子崔格(Trig),标志着她会把这个温和的主张推到多远、推到怎样的极端:现在可好了,连年轻人都不放过。
这里还有广泛的意涵。面对公众决策,一般美国选民或许可以很理智的归纳两类问题:一种是牵涉到宗教、文化、伦理歧异的核心问题—堕胎与同性婚姻就是最明显的两个例子—不过这些议题,基本上,是可以处理的。但我们要怎么预防下一个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如何保护美国抵御兹卡病毒(Zika virus)的侵袭?经过深思,你或许会做出结论:健保改革的议题,恰巧落在这为难的第二类。
裴林意在言外。先前,她公开提及崔格,为的是连结她反堕胎的主张;而攻击欧巴马健保,也是相同的手法,暗示这是一场善恶力量的角逐。把她唐氏症的孩子扯进来,是试图把堕胎引发善恶对立的争议,移植到欧巴马健保改革的战场上。一讲到堕胎,正反两边都认定没有妥协的可能。健保争议也是相同的处境,她说,你怎么能跟屠戮你孩子的人妥协?
讲到「死亡陪审团」,还有最后一个重点要补充。这个词具有无限上纲(maximal)的特性:不管从哪个层面,它都表达了最强烈的语意。裴林宣称,她所揭露的是不折不扣的谋杀***犯,推翻了反对意见中也可能有善意的假设—这是生死相搏的政治竞技场,动用任何语言武器,都是公平的游戏。修辞学并没有驱散反倒助长了对政客的不信任,而且还相当成功。
也许「死亡陪审团」这个名字让你汗毛直竖。也许你会觉得这是一种妖魔化或者丑化的修辞概念,但发现一般人无力抵抗这种粗俗夸张的表达方式,还是会让你大吃一惊。修辞学就是为了特殊的时间地点,更重要的是,特定的受众而设计的—完全是一种高度策略性、情境式的(contextual)艺术—诉求的对象未必是你。在特定的情境中,有特定的受众喜欢听,就会产生摧毁性的效果,就像是精密导引的攻击武器,长程锁定,一击中的。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样的修辞法是全然的失败。它过于刻意,脱离现实,无视健保拉拒中困难的决策与利益交换过程。敌对方的意见如此精于算计、暗藏玄机,一般民众非但不能轻松了解欧巴马健保的政策选项,反倒让他们如坠五里雾中。为了追求修辞的冲击力道,在有意无意间,只得牺牲解释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