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琦的与钱穆

钱穆一生***有三位妻子。第一位夫人无锡邹氏因为难产1928年便早逝了,第二任夫人名叫张一贯,毕业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他跟随钱穆告别了江南古城北上燕京,在北平他们夫妻***同生活了好几年,等抗战爆发,北平沦陷后,钱穆独自一人南下跟随西南联大流落到了大后方,而张一贯则拖儿带女回到了苏州生活。1949年,钱穆应王淑陶的邀请南下广州华侨大学任教,后因国内战争形势的变化,钱穆再也未能回到大陆与妻子团聚,而是流落到了香港,与唐君毅等***同创建了新亚书院,即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

1951年冬,钱穆应朱家骅的邀请在淡江学院新建的礼堂开展演讲,在演讲的过程中礼堂顶的水泥塌落,砸中钱穆头部,导致钱穆受伤昏迷。在养病期间,钱穆先住在友人徐复观的家中,后来搬往台中,在那时他认识了台中师范学校图书馆工作的胡美琦,并得到了她的悉心照顾。在养病的这段过程中,年轻的胡美琦为钱穆的博学所倾倒,心中由崇拜转向爱慕,不禁燃起了爱的火花。而钱穆的妻儿都留在大陆,一人独居孤苦。最终两人突破了世俗的偏见走到了一起,时年胡美琦27岁,钱穆已然61岁。对此钱穆曾作对联一幅:劲草不为风偃去,枯桐欣有凤来仪。以表达新婚以来妻子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 晚年的钱穆一直在素书楼为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的弟子们上课。但是由于年迈岁高,晚年的钱穆常常是写完一篇得意的文章便会有一场病。亲戚朋友劝胡美琦限制钱穆的用功时间。胡美琦虽然心中很感激朋友们对自己丈夫的爱护,但从来没有限制过钱穆的读书写作。

钱穆夫妇三十多年相濡以沫,患难与***,携手致力于教育,静心专注于学术研究。钱穆的应酬外交跟文稿征订都依赖夫人胡美琦,尤其钱穆晚上虽然目盲力衰仍能佳作不断,这主要得益于胡美琦的功劳。这可以从钱穆给幼女钱辉(钱穆跟张一贯的小女儿)的家书当中看出来。原文写道:你们继母姓胡名美琦,52岁,我们结婚已经25岁了,但未育有子女,她亦以教读为生,和我在同一大学任教,亦有几本书出版,最具学术性的是《中国教育史》。……我此数年,双目失明,但还能写稿,都由你继母前誊正再改定。若非她,我此两年亦不能写此许多稿。“并嘱咐爱女,”黄棣出瓜子,勿忘带一小包给你后母一尝。“ 钱穆最后一篇文章是1990年他临终前的三个月由自己口授,胡美琦整理出来的。表达了钱老先生对中国文化的最终信念。对儒家思想”天人合一“的理论”大彻大悟“的一种快慰。

原文如下:

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观,虽是我早年已屡次讲到,惟到始澈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去年九月,我赴港参加新亚书院创校四十周年庆典,因行动不便,在港数日,常留旅社中,因有所感而思及此。数日中,专一玩味此一观念,而有澈悟,心中快慰,难以言述。我深信中国文化对世界人类未来求生存之贡献,主要亦即在此。惜余已年老体衰,思维迟顿,无力对此大体悟再作阐发,惟待后来者之继起努力。今逢中华书局建立八十周年庆,索稿于余,姑将此感写出,以为祝贺。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从来世界人类最初碰到的困难问题,便是有关天的问题。我曾读过几本西方吹洲古人所讲有关”天“的学术性的书,真不知从何讲起。西方人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换句话说,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

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离开了人,又从何处来证明有天。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一切人文演进都顺从天道来。违背了天命,即无人文可言。”天命“、”人生“和合为一,这一观念,中国古人早有认识。我以为”天人合一“观,是中国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西方人常把”天命“与”人生“划分为二,他们认为人生之外别有天命,显然把”天命“与”人生“分作两个层次,两次场面来讲。如此乃是天命,如此乃是人生。”天命“与”人生“分别各有所归。此一观念影响所及,则天命不知其所命,人生亦不知其所生,两截分开,便各失却其本义决不如古代中国人之”天人合一“论,能得宇宙人生会通合一之真相。所以西方文化显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来作他们讨论人生的前提。而中国文化,既认为”天命“、”人生“同归一贯,并不再有分别,所以中国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在中国思想中,”天“、”人“两者间,并无”隐“”现“分别。除却”人生“,你又何处来讲”天命“。这种观念,除中国古人外,亦为全界界其它人类所少有。

我常想,现代人如果要想写一部讨论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的书,莫如先写一本中国古代人的天文观,或写一部中国古代人的天文学,或人文学。总之,中国古代人,可称为抱有一种”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尽是天命的天人合一观“。这一观念,亦可说即是古代中国人生的一种宗教信仰,这同时也即是古代中国人主要的人文观,亦即是其天文观。如果我们今天亦要效法西方人,强要把”天文“与”人生“分别来看,那就无从去了解中国古代人的思想了。即如孔子的一生,便全由天命,细读《论语》便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生德于予“。又曰:知我者,其天乎!、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俏孔子一生全可由孔子自己一人作主宰,不关天命,则孔子的天命和他的便分为二。离开天命,专论孔子个人的私生活,则孔子一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减少了。就此而言,孔子的人生即是天命,天命也即是人生,双方意义价值无穷。换言之,亦说说,人生离去了天命,便全无意义价值可言。但孔子的私生活可以这样讲,别人不能。这一观念,在中国乃由孔子以后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所阐扬。

读《庄子齐物论》,便知天之所生谓之物。人生亦为万物之一。人生之所以异于万物者,即在其能独近于天命,能与天命最相合一,所以说天人合一。此义宏深,又岂是人生于天命相离远者所能知。果使人生离于天命远,亦同于万物与万物无大相异,亦无足贵矣。故就人生论之,人生最大相标、最高宗旨,即在能发明天命。孔子为儒家所奉称最知天命者,其它自颜渊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离于天命远近为分别。这是中国古代论人生之最高宗旨,后代人亦与此不远,这可说是我中华民族论学分别之大体所在。近百年来,世界人类文化所宗,可说全在欧洲。近五十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此下不能再为世界人类文化向往之宗主。所以可说乃是人类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以何所归往?这是今天我们人类最值得重视的现实问题。以过去世界文化之兴衰大略言之,西方文化一衰则不易再兴,而中国文化则屡仆屡起,故能绵延数千年不断,这可说,因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自古以来即能注意到不违背天,不违背自然,且又能与天命自然融合一体。我以为此下世界文化之归趋,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此事涵意广大,非本篇短文所能及,暂不深论。

今仅举”天下二字,包容广大,其涵义即有,使全世界人类文化融合为一,各民族和平并存,人文自然相互调适之义。